六爷想再问一句:什么消息?但咽下去了,静候着,听老太爷往下说。
“老六,你没听说过吧?”
“没有。”也不明白问的是什么事,谁知听说过没有?
“洋人占了京城,可是得了理了。朝廷想赎回京城,人家给开了一张赎票,共十二款,真能吓死人!洋人欺负起咱们这无能的朝廷,越来越狠心。”
六爷听见是说这事,知道老太爷又要劝他弃儒入商,就忍不住慨然而说:“当今之危,不止亡国之危,更有亡天下之危!顾亭林有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谓之亡天下。
保国者,其君其臣,ròu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老太爷听得哈哈大笑,说:“你倒是心怀大志,要拯救天下。可那些西洋列qiáng也不傻!赎票中开列的十二款,有一款就是专治你这等人的。”
“治我?我又没惹他们!”六爷以为老太爷不过是借个由头,嘲笑他吧。
“你听听,就明白了。赎票中的第四款:诸国公民遇害被nüè之境,五年内不得举行文武各等考试。”
老天爷,停考五年?这哪是坏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六爷愣了半天,才问:“真有这样的条款?”
“你不会看看这些信报?”
六爷没看,只是失神地说:“太谷也算停考之境?”
“杀了福音堂六位美国教士,能轻饶了太谷?”
“那京师也在禁考之列!京城禁考,岂不是将京中会试禁了吗?明年的乡试会试,本是推延了的万寿恩科,又岂能被禁?”
“老六,你真是习儒习迂了!洋人欺负你,当然要拣你的要命处出招。叫人家欺负多年,人
家也越来越摸着我们的要命处了。开科取士,历来为中国朝廷治理天下的一支命脉。现在给你掐住,你还不得赶紧求饶!我看这一条,比以往的赔款割地还要毒辣!”
“朝廷也肯答应?”
“朝廷想议和,不答应,人家能给你和局?听说正派了李鸿章跟各国jiāo涉呢。叫我看,这十二款中,朝廷最在乎的是头一款:严惩祸首。这场塌天之祸,谁是祸首?还不是当朝的那个女人?自戊戌新政被废后,外国列qiáng就讨厌这个女人了。这次叫她出了塌天之丑,还不加了价码要挟她?她把持朝政,当然不会答应严惩自家。你等着瞧吧,jiāo涉的结果无非是:洋人答应不追究这个妇人,这个妇人呢,一准把其余各款都答应下来!”
六爷不说话了。还说什么呢?停考五年!这等于将他的前程堵死了。这一来,算称了老太爷
的心。可天下将亡,谁又能称心得了!
“老六,这可是天不佐你!不过叫我看,停考就停了吧。朝廷如此无能,官场如此败落,中举了又能如何?”
“天下将亡,停考又能如何?”
老太爷又笑了:“老六,你这样有大志,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出息。你不想弃儒,那就缓几年再说。可你今年已满十七,眼看就跌进十八了,婚娶之事已不能再延缓。一向来提亲的很不少,只是不知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六爷没料到父亲会这样问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娶什么样的女人?他现在不想娶女人!
“我知道你心qiáng眼高,娶回一个你不入眼的,终生不痛快,谁忍心?也对不住你早去的先母。所以,你先说说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再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我现在还不想娶女人。”
“多大了,还不婚娶?这不能由你!娶什么样的女人,由你;再拒婚,不能由你。”
六爷不说话了。
“一时说不准,回去多想想。想好了,报一个准主意来,我好叫他们赶紧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从老院出来,眼中的世界好像都变了。一直等待着的乡试会试,忽然遥遥无期,不愿多想的婚事,却bī到了眼前!这遂了奶妈的心愿了,但她哪能知道他的心思?
六爷没回去先见奶妈,却到了学馆。
何老爷正围炉坐了,捧读一本什么书。见六爷进来,抬手便把书卷扔到书案上了。站起来一看,六爷似乎不大对劲,就问:
“六爷,我看你无jīng打采的,又怎么了?天也太冷,笔墨都冻了,苦读太熬煎,就歇了吧。朝廷偏安西安,明年还不知能不能开考呢。”
六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开考不开考,与我无关了!”
何老爷还从未听六爷说过这种话,赶紧问:“六爷,受什么委屈了?”
“天下将亡,也不止委屈我一人!”
“你这是说什么呢?”
六爷这才将停考五年的消息说了出来。
何老爷听了,倒也没吃惊,只是长叹一声,说:“叫我看,索xing将科举废去得了!洋人毕竟是外人,以为科举真能选出天下良才,哪知道选出的尽是些庸才、奴才、蠢才?六爷,我早跟你说过,像你这样的可造之才,人家才不会叫你中举呢!惟我这等蠢才,反倒一试便中。所以,停考就停了吧!”
“但这停的是朝廷的体统呀!”
“朝廷把京师都丢了,还有什么体统可言?罢了,罢了,你我替它cao心有何用?叫我说,科举之路这一断绝,六爷你的活路才有了!此谓天助你也,怎么还无jīng打采的?”
“我死路一条了,哪来活路!”
“六爷,你再往前迈几步,就踏进年轻有为的门槛了,哪来死路?你要真痴迷了科举不悟,那才是死路一条!卸去备考重负,六爷,我来教授你一些为商之道,保你的理商之才高过三爷。你信不信?”
“何老爷,天下将亡,商事岂可独存?”
“天下不兴,商事自然也受累。可商事不兴,天下更难兴。今大清被西洋列qiáng如此欺rǔ,全在洋qiáng我弱。大清弱在何处?叫我看,就弱在轻工轻商!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工商居于末位数千年,真是千古不易,你不贫不弱还想有什么结果!六爷,你说西洋列qiáng,不远万里,屡屡派遣坚船利pào来欺负我们,为了什么?”
“能为什么?因为你天下将亡,不堪一击,好欺负呀!” “非也!以我冷眼看,西洋列qiáng结伙远来,不为别的,只为一字:商!”
“何老爷,你又说疯话了吧?”
“六爷你睁大眼看,自海禁开放以来,跟在西洋列qiáng那些坚船利pào后头,cháo水般涌入我邦的是什么?是西洋的道统吗?非也,只是洋货,洋商,洋行,洋银行!”
“何老爷,你丢了一样: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统吗?”
“洋教不足畏!洋教传进来,那比坚船利pào还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气候。叫我看,酿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祸,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当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对列qiáng咄咄bī人之势,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统动摇了中华道统!所以洋货汹涌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为洋道统要落地生根了。其实,哪有那回事?山东直隶教民众多,可这些民众又有几人是舍利求义?他们多为潦倒不得温饱者,入洋教,不过是为谋得一点实惠近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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