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三爷终日在外奔波,不敢偷闲。但一件棘手的事,却令他想躲也躲不开:兵祸才缓,票庄的孙大掌柜就提出要告老退位。
这次兵祸虽然有惊无险,孙大掌柜的表现却令人失望,一味慌张,没有主意,哪还像个西帮的大掌柜?或许孙大掌柜也真是老迈了。只是,他是老太爷依靠了几十年的领东掌柜,三爷哪敢擅自撤换?尤其有去年冬天的那次龃龉,三爷更不能就此事说话了。他刚主事,就叫领东老掌柜退位,别人不骂他器量太小才怪!
再说,更换领东大掌柜,毕竟是件大事。要换,也得待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之际,再张罗吧?眼前时局,哪容得办这种事!三爷心里已有了自己中意的大掌柜,可他连一点口风都没敢透出。
因此,孙大掌柜一跟他提起这事,三爷就极力劝慰,直说这种时候康家哪能离得开你老人家呀!天成元遇了这样的大难,除了你老,谁能统领着跳过这道坎?你老要退位,天成元也只好关门歇业啦。总之,拣好听的说吧。
可孙大掌柜好像铁了心要退位,你说得再好听,他也不吃这一套。
这是怎么了?孙大掌柜是被这场兵祸吓着了,还是另有用意?以他的老辣,觉察出老太爷已经jiāo待了后事,三爷正式继位,所以不想伺候新主了?
老太爷jiāo待后事那是何等秘密,三爷哪敢向世人泄漏半分?他连三娘都没告知一字!孙大掌柜是从他的言行举止上觉察出来了?近日他是太张扬了,还是太愁楚了?自家就那样沉不住气?
三爷躲也躲不过,劝也劝不下,就对孙大掌柜说:“这么大的事,跟我说也没用。大掌柜想告老退位,去跟我们老太爷说。我自家出趟远门,还得老太爷允许呢,这么大的事,跟我说顶什么事?”
孙北溟却说:“我还不知道跟你家老太爷说?说过多少回了,都不顶事!前年,津号出了事,我就跟他说,该叫我引咎退位了吧?他不答应,怕伤了天成元信誉。去年京津庄口被毁,生意大乱,应付如此非常局面,我更是力不能胜了。可你家老太爷依旧不许退位,说留下这么一个乱局,没人愿接!这不是不讲理吗?这么个乱局,也不是我孙某一人弄成,岂能讹住我不放?现在,洋人退了,议和将成,乱局也快到头了,还不允许老身退位?”
三爷只是说:“这是我们老太爷器重你,离不开你。”
孙北溟说:“他是成心治我!三爷,我求你了。孙某一辈子为你们康家效劳,功劳苦劳都不说了,看在我老迈将朽、来日无多的分上,也该放了我吧?入土之前,我总得喘息几天吧?你们家老太爷,他是恨不得我累死在柜上才高兴!三爷,你替我说句话,替我在老太爷跟前求求qíng,成不成?”
三爷现在毕竟老练多了,孙大掌柜说成了这样,他也没敢应承什么,依旧说:“孙大掌柜,在我们家老太爷跟前,我说话哪有你老顶事?我替你求几句qíng,有什么难的?只怕我一多嘴
,老太爷反而不当一回事,那又图甚?以你大掌柜的地位,有什么话不能自家去说!”
“三爷,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自家说话要顶事,还来求你?我亲口说了多少回了,不管用呀?”
三爷笑了笑说:“这能怨谁?只能怨你的本事太大了。孙大掌柜,我也求你了,先统领天成元渡过眼下难关,再言退位,成不成?”
三爷没想到,他这句话竟令孙大掌柜拉下了脸:
“三爷,你也这样难求?我也老糊涂了,年前竟敢得罪少东家!罢了,罢了,谁也不求了,无非舍了这条老命吧。”
孙大掌柜竟这样说,三爷可是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不是当面说他器量太小,记了前嫌,不肯帮忙吗?他慌忙给孙北溟行礼赔罪,说:
“大掌柜要这样说,我可是无地自容了!你老是前辈,我岂敢不听吩咐?那我就照大掌柜的意思,在老太爷跟前说道几句。顶事不顶事,乃至坏了事,我可不管了。”
孙大掌柜倒转怒为喜,说:“这还像你三爷所说的话!求了半天,总算没白求。三爷,老身临危逃避,实在是怕贵府生意再遭伤筋动骨之累!你与老太爷当紧得另选贤能,来挑领东这副担子。”
三爷就问:“似孙大掌柜这样的领军人物,到哪去寻?”
孙北溟说:“京号的戴掌柜,汉号的陈掌柜,才具都在老朽之上。两位又多年驻大码头,大场面、大波澜经见得多了,不拘谁,回来领东,都远胜于我!”
孙大掌柜所举荐的这二位,那当然堪当其任。只是,那并不是三爷所心仪的人。但三爷口头还是说:“戴、陈二位的出类拔萃,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是不及孙大掌柜就是了。”
“三爷无须这样客套,戴、陈二位必能保天成元渡过难关,先复兴,再发达的。”
孙北溟此次坚辞领东掌柜的职位,倒不是要难为三爷,他的确早想退位了。庚子之乱以来,他也实在感到力所不逮。京津两号被毁,北方大半庄口被殃及,这在天成元可是前所未有的浩劫。即便和局成了,如何复兴这许多分号?孙北溟每一想及,就不寒而栗。再想想洋人如此得势,日后国将不国,民生艰难,商业衰微是不可免了。尤其听说这次赔款竟高达四亿五千万两之巨!将如许白银赔给外国,国内哪还有银钱来流通?在此种国势下,银钱业还能维持吗?
孙北溟毕竟年纪大了,已经没有了绝境再生的心劲。加上他长年吸食鸦片,智力也大衰。
西帮商号体制,即使做了孙北溟如此显赫的大掌柜,也依旧是商号的托管者。生意是东家的,他感到难经营了,自然要辞职退位。做大掌柜多年,家资已大富,退位后尽可颐养天年。所以,他才不想恋栈不去,落一个败名。
三爷看出了孙大掌柜退意是真。他也答应了替孙大掌柜说qíng。可见着老太爷,总不便开口。由他提出撤换大掌柜,实在怕惹老太爷不高兴。比较妥帖的办法,应该由一位能与老太爷说上话的中间人,先将此事提出;老太爷拿此事来询问他时,他再出面说话。
可到哪去寻这样一位中人?说合撤换大掌柜这样的事,实在非同小可,此人既得有相当的身份,又没有太大的瓜葛。谁适宜担当这样的重任?家馆的何举人吗?何举人说这种事,老太爷多半会一笑置之,不当回事。老夏、老亭?身份不够,他们也从不就外间商事cha嘴。
二爷、四爷呢?他们说话,老太爷也不怎么当回事。
三爷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就只好叫孙大掌柜先去求老太爷。一趟不成,再跑一趟。跑得老太爷心动了,把换大掌柜的话茬儿提出来,他就好说话了。到那种火候说话,也才顶事。
孙大掌柜采纳了三爷的主意,开始不厌其烦地往康庄跑,软话硬话都说了,非告老退位不可。但三爷看老太爷动向,却一直平静如常,有关孙大掌柜的事,半个字也没有提起。
看看,老太爷还是不想换天成元的大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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