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常跑口外,经见过惊吓过度的人事。对吓傻了的伙友,有时猛然给他一巴掌,倒能将其唤醒。可汝梅是个女子,更是自家的爱女,真无法下手抽她这一巴掌。可她真要吓傻了,跟谁也不好jiāo待。
这样一着急,三爷那火bàoqiáng悍的脾气又上来了,面对着汝梅,猛然大喝了一声:“你是谁?你不要缠她——”
三爷也不知怎么就喊了这样一句,但这一声喝叫,是那种在荒原练出来的吼叫,爆发慢,后劲大,给憋在屋里一回dàng,真是很可怕。
这样一喝叫,真还把汝梅震动了,眼珠先就抖了一下,跟着转动起来,跟着又哇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搂住了父亲。
三爷就叫了声:“梅梅——”
汝梅答应了一声。
三爷又问:“你认得我吧?”
汝梅说:“认得,爹!”
谢天谢地,总算把她吼醒了:三爷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边吼叫,汝梅的外爷外婆一gān人都慌忙拥来。见汝梅已哭出声来,也都长出了口气。两位老人正想细问汝梅受惊缘由,三爷立刻止住,说:“我也饿了,汝梅你饿不饿?快去给我们张罗吃喝吧!”
三爷把围着的人打发开,又哄汝梅止住哭。汝梅虽能认得人了,还是有些痴呆。三爷也就不再多问,尽量说些她愿意听的。
那天天快黑时,三爷和汝梅同坐了一辆马车,回到康庄。临别时,三爷又特别嘱咐了岳丈:汝梅凤山受惊这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到家后,三爷也拦住三娘,不叫她问长问短,只说:“梅梅也没什么事,累了,不想多说话,俩老人就大惊小怪!”
此后几天,三爷也不叫多说受惊的事。他也没有怎么外出,尽量多陪着汝梅。但汝梅分明像变了一个人,成天不大言语,那几分痴呆气也未消去。尤其三爷不在跟前时,更胆怯异常,像害怕什么似的。
三娘早着急了,直对三爷说:“梅梅还是中了邪!请道士,还是请神婆,得赶紧想办法呀!梅梅老这样,还得了?”
三爷就瞪她:“你就想折腾得惊动了老太爷?我看梅梅是有心事,慢慢哄她说出来,就没事了。就只想中邪!”
“她有什么心事,能这样重?把人都压垮了!”
“她眼看要嫁人了,能没心事?她去龙泉寺,就是为了许愿。”
三爷这样说,是为了稳住三娘:汝梅受惊的实qíng,他不想叫三娘知道。而汝梅受惊的实qíng,他也还未正经问呢。不是不想问,是想缓一缓,能问出个究竟来。
又过了几天,三爷才把汝梅叫到自己的账房里。先告汝梅说,最近他想去趟京师,只是放心不下她。汝梅立刻就有些慌张,说:
“爹你去哪,也得带着我,我一人可不敢在家!”
三爷就说:“我也想带你,可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出门?”
汝梅说:“我是害怕!跟着你,我才好些。” “梅梅,你从小就是胆大的女娃,有什么能叫你害怕?我看你是胡思乱想,自家吓唬自家呢。要不,你是听了谁的胡言乱语了?”
“没有!我是碰见一个人,没把我吓死!”
“碰见谁了?又是一个老尼姑?你还没忘了那件事?早跟你说了,我派人去打听过,凤山里头就没尼姑庵!”
“不是老尼姑。”
“那是谁?一个和尚?”
汝梅又直着眼,不说话了。
三爷就说:“梅梅,看看你,又犯傻了!老这样,我怎么带你出门?”
汝梅才说:“我在凤山碰见一个人。”
“谁?”
“洋画上画的那个人。” “洋画?”
“给她画了一张洋画,也给我画了一张洋画。”
三爷听明白是谁了,可他也几乎给吓傻了:新逝的老夫人?这怎么可能!
他努力镇静下来,说:“梅梅,你怎么净爱这样胡思乱想?他们说你碰见的是一个和尚……”
汝梅直着眼说:“她不是和尚,和尚就是她。剃了头发,一身法衣,走路轻盈,远看像和尚,近看就是她……”
“梅梅,你还认得我吧?”
“爹,你不信,亲自去一趟!以前天天见她,我能认不得她?”
“梅梅,梅梅……”
“爹,连你也不信我?”
“信你,信你!” 三爷极力安抚住汝梅,并故作神秘状,好像要与她一道共享秘密,结成同谋,先不向任何人说出这件事。这一招,似乎还叫汝梅满意。
但三爷心里,却是惊涛汹涌!
真会是她?
她真还活着?
她的丧事,那场浩大豪华的丧事,他是自始至终都参与cao办了。她怎么可能没有死?她入殓时,他还没有赶回来,未见她的遗容。但别人见了!
三爷不是糊涂人。他疼汝梅,也不会轻信她一个小女子的胡思乱想。他心起惊涛,那是有更深的缘由。身在康家,他对老夫人的频频亡故,已是早有些影影绰绰的疑虑。但那关乎老太爷的尊严,他尽量不去想那种事。
六爷的生母去世时,三爷已近而立之年。他冷眼看去,已觉有几分突然。待将杜氏续来做老
夫人,三爷便更生疑惑了。杜氏那时一半京味,一半洋气,正风靡太谷。老太爷就赶得那么巧,正好丧妇?
不过,三爷宁可相信那只是自己偏心的猜疑,因为他也是激赏杜氏的!杜氏风头最劲的时候,三爷曾邀了几位友人,往杜家拜访过。那一次,杜氏也出来了,与他们谈笑风生,真是明丽芳香之极。他哪里料到,父亲居然把杜氏娶了回来!这真是太叫他意外,也太叫他伤心。
那时,他早有妻小,按家规他根本不可能娶杜氏的。但居然是父亲把杜氏娶回来,三爷还是太难接受!所以,他生疑惑,也许是偏心使然,妒意使然吧。
杜氏初进康家那几年,三爷远走口外,将这一切深埋心底,永远不想动它了。世间除了他自己,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
可是,去年冬天带汝梅下江南时,汝梅说了她在凤山的奇遇,三爷当下就震惊了:他的猜疑原来也不谬?前头那位老夫人,难道真是明亡暗废?可那样浩浩dàngdàng发丧了,怎么活下来,又怎么藏到山中的尼姑庵?尊贵为老夫人,就那样听任摆布?他无法细想,只是告诫汝梅,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什么都想知道。大户人家,宅院太深了,不要什么都想知道。
他当然疑心过汝梅的奇遇。她自小就爱疯跑,也爱发奇想。可她与老太爷老夫人无冤无仇,不会有什么偏心。童言无忌,童眼也无忌!
但那一次汝梅的奇遇,三爷只是惊异,却不想去触动。那一位老夫人故去已经多年,也无法去触动。这是去触动老太爷,三爷他怎么敢!
这一次,汝梅居然又撞上了杜氏……这个梅梅,她cao了这份心,探到了更可怕的隐秘,没有把她吓死!可他依然不能去触动吧,决不能去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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