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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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号开市,照例是由财东来“开”。而开市,又喜欢抢早。所以,十一这一天,康家从三更天起,便忙碌起来了。因为这天进城的车马仪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这一行,要出动四辆镶铜镀银的华贵马车:头一辆坐着康家的账房先生作前导;第二辆坐着少东家,一般都是三爷;第三辆才是老东家康笏南;第四辆坐着康笏南的近侍老亭殿后伺候。每辆马车,都派了两个英俊车倌,另外还有一个坐在外辕的仆佣。在每辆车前,又各备一匹顶马作引导。顶马jīng壮漂亮,披红挂彩,又颈系串铃,稍动动,就是一片丁冬;骑顶马的,都是从武师家丁中挑选的英俊jīnggān者,装束也格外抢眼:头戴红缨chūn帽,身着青宁绸长袍,外加一件黑羔皮马褂。顶马前头,自然还有提灯笼的;车队左右,也少不了举火把的。

  康笏南也于三更过后不久就起来了。起来后,还从容练了一套形意拳,这才洗漱,穿戴。去年虽有五爷一门发生不测,但他成功出巡江南,毕竟叫他觉得心气顺畅,所以,今年年下他的jīng气神甚好。此去开市,似乎有种兴冲冲的劲头,这可是少有的。不过,他并没有穿戴老亭为他预备好的新置装束,依然选了往年年下穿的那套旧装,只要了一件新置的灰鼠披风,以带一点新气。

  穿戴毕,走出老院,五位爷带着各门的少爷,已经等在外面。康笏南率领全家这些众男主,款步来到德新堂的正堂。

  堂上供着三尊神主牌位:中间是天地诸神,左手是关帝财神,右手是列祖列宗。牌位前,还供着一件特别的圣物:半片陈旧、破损的驼屉子。驼屉子,是用驼毛编织的垫子,骆驼驮货物时,先将其披在骆驼背上,起护身作用,为驼运必备之物。康家供着的这半片驼屉子,相传是先祖拉骆驼、走口外时的遗物。供着它,自然是昭示后人,勿忘先人创业艰难。所以在这件圣物前的供桌上,是一片异常丰盛的供品。

  康笏南带着众男主走进来,先亲手敬上三炷香,随后恭行伏身叩拜礼。礼毕,坐于供案前。五位爷及少爷们,才按长幼依次上前磕头行礼。这项仪式,虽在年下的初一、初三、破五,接连举行过,但因今年老太爷兴致好,众人也还是做得较为认真。气氛在静穆中,透出些祥和,使人们觉得今年似乎会有好运。

  礼毕,众人又随老太爷来到大厨房,略略进食了一些早点。

  此时,已近四更。康笏南就起身向仪门走去,众人自然也紧随了。

  仪门外,车马仪仗早预备好。灯笼火把下最显眼的,是众人马吞吐出的口口热气。年下四更天,还是寒冷未减的时候。

  康笏南问管家老夏:“能发了?”

  老夏就高喊了声:“发车了——”依稀听着,像是在吆喝:“发财了——”

  跟着,鞭pào就响起来,一班鼓乐同时chuī打起来。马匹骚动,脖子上的串铃也响成一片。

  康笏南先上了自己的轿车,跟着是三爷,随后是账房先生,老亭。车马启程后,众人及鼓乐班一直跟着送到村口。

  不到五更,车马便进了南关。字号雇的鼓乐班已迎在城门外,chuī打得欢天喜地。车马也未停留,只是给鼓班一些赏钱,就径直进城了。

  按照老例,康笏南先到天盛川茶庄上香。车马未到,大掌柜林琴轩早率领字号众伙友,站立在张灯结彩的铺面前迎候了。从大掌柜到一般伙友,今日穿戴可是一年中最讲究的:祈福,露脸,排场,示富,好像全在此刻似的。茶庄虽已不及票庄,但林大掌柜今日还是雍容华贵,麾下众人,也一样阔绰雅俊。老太爷头一站就来茶庄上香,叫他们抢得一个早吉市,这也算一年中最大的一份荣耀和安慰吧。

  老东家一行到达,被迎到上房院客厅,敬香、磕头行礼。礼毕,再回到铺面,将那块柜上预备好的老招牌,拿起jiāo给林大掌柜。林大掌柜拿撑杆挑了,悬挂到门外檐下,鞭pào就忽然响起,此时,依然还不到五更。

  这一路下来,那是既静穆,又神速,真有些争抢的意思。

  天盛川客厅里供奉的神主牌位,与财东德新堂供的几乎一样,只是多了一个火神爷的牌位。因为商家最怕火灾。悬挂出的那块老招牌,也不过是一方木牌,两面镌刻了一个“茶”字,对角悬挂,下方一角垂了红缨,实在也很普通。但因它悬挂年代久远,尤其上面那个“茶”字,系三晋名士傅山先生所亲书,所以成了天盛川茶庄的圣物了。每年年关清市后,招牌取下,擦洗gān净,重换一条新红缨。正月开市,再隆重挂出。

  今年康笏南兴致好,来天盛川上香开市,大冷天的,行动倒较往年便捷。不过,他在天盛川依旧没有久留:还得赶往天成元上香呢。等鞭pào放了一阵,他便拱手对林琴轩大掌柜说:“林掌柜,今年全托靠你了。”

  林琴轩也作揖道:“老东台放心。”

  康笏南又拱手对众伙友说:“也托靠众伙计们了!”

  说毕,即出门上车去了。

  到天成元票庄时,孙北溟大掌柜也一样率众伙友恭立在铺面门外,隆重迎接。上香敬神规矩,也同先前一样,只是已从容许多:因为吉利已经抢到,无须再赶趁。敬香行礼毕,回到铺面,也不再有茶庄那样的挂牌仪式,康笏南径自坐到一张太师椅上,看伙友卸去门窗护板,点燃鞭pào。然后,就对一直跟着他的三爷说:“你去绸缎庄、粮庄上香吧,我得歇歇了。”

  三爷应承了一声,便带了账房先生,出动车马仪仗,排场而去。

  开市后,字号要摆丰盛酒席庆贺。康笏南也得在酒席上跟伙友们喝盅酒,以表示托靠众人张罗生意。所以,他就先到孙北溟的小账房歇着。

  孙北溟陪来,说:“今年年下,老东台jīng神这么好?”

  康笏南就说:“大年下,叫我哭丧了脸,你才熨帖?”

  “我是说,南巡回来这么些时候了,我还是没有歇过来,乏累不减,总疑心伤着筋骨了。”

  “大掌柜,你可真会心疼自己!咱们南巡一路,也没遇着刀山火海,怎么就能伤着你的筋骨?你说我jīng神好,那我教你一法,保准能消你乏累,焕发jīng气神。”

  “有什么好法?”

  “抄写佛经。自上海归来,我就隔一日抄写一页佛经,到年下也没中断。掌柜的,你也试试。一试,就知其中妙处了。”

  “老东家真抄起佛经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在上海正经许了愿,你当是戏言?”

  “老东家,可不是我不恭,就对着那几页残经,也算正经拜佛许愿?”

  “孙掌柜,你也成了大俗人了?那几页残经,岂是寻常物!那是唐人写的经卷,虽为无名院手笔迹,可写得雄浑茂密,八面充盈,很能见出唐时书法气象,颜鲁公、李北海都是这般雄厚气满的。即使字写得不杰出,那也是唐纸、唐墨,在世间安然无恙一千多年!何以能如此?总是沾了佛气。所以,比之寺院的佛像,神圣不在其下。见了千年佛经,还不算见了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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