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俱乐部_秦文君【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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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gān脆倒退着走了几步,等着那人,怕那人一路跟踪到家。记得李霞就被人跟踪过一次,她摸出钥匙时大声对着房间喊:爸爸、妈妈、哥哥,炔开门!那人被吓退了,但大家仍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总感觉会有人破门而入。

  终于,那人从小吃店闪出来,他高高瘦瘦的,脸很尖削,戴着顶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这个人,即使洁岚拼命想感觉他很陌生也办不到:他是舅舅杜贤荣。

  杜贤荣四十多岁,是那种脸上不显老但身架和举止都早早衰老的男人,他年轻时曾是个才思敏捷的人,可才气和感qíng长久不用,有些自生自灭了。他如今总是那么yīn沉,多少有点怪僻,话很少,整天像一条鱼,不言不语,只在这世界上游来游去,即使开口,总是咕噜咕噜说责备人的话。

  "你……"洁岚心里怦怦乱跳,"舅舅!"

  "呵!"杜贤荣尴尬地笑笑。他有些疲倦,愁眉不展的样子,好像思路慢了一拍,说话吞吞吐吐,"你见到容子了?"

  "见到了。"

  "昨晚上?"

  "对!"洁岚说,"她昨晚睡在我这儿!"

  他点点头,脸色松弛了一些,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我要带她回去,教训她。刚才我以为她会来找你,一直在庆丰中学校门口等!"

  "她今天没回家?"洁岚诧异地问,"为什么不去她学校找?"

  "找过了,没找到,她妈妈要报派出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种事哪能搞大呢?一个家有两个女的,矛盾就不会断。"他愤愤不平,存着口恶气似的,"娘跟女儿也一样!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我了,谁来收场!"

  "这回不是容子的错!"洁岚坚持着。

  舅舅回答说:"家务事里没什么原则的!晓得吗?"

  舅舅杜贤荣皱着眉,抱怨生活像七巧板,这儿放平了那儿又翘起一块。说话间,他手指点点戳戳,顺便把洁岚也骂了一顿,他说:"晓得吗?你外公跑来发了通脾气,说我赶走你!"

  外公是个古怪的老头,说不定,舅舅的xing格就是他复制出来的,但是,那凶巴巴的老头居然站出来为她大动gān戈,同亲儿子吵翻,这使洁岚心里怦一下,仿佛什么东西同那老头连起来了:妈妈是多么爱自己的父亲呵,这种爱也许早间接地传递着,默默地潜伏在洁岚内心了。

  "你老外公回家路上偏偏又跌了一跤,这下我更加焦头烂额了!"舅舅说,"他跌得很凶,腿骨折了,你说要命不要命!我变成一个公用的人,被几方面差来差去!"

  一路上,舅舅就咕噜咕噜地责备这个,抱怨那个,洁岚过去从没听过一个人连着发这么多牢骚,他也算是破了一项记录。洁岚真可怜他,他还没老,就糊涂了。她觉得有志气的人遇上难事,应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脸的晦气就等于彻底认输了。

  "舅舅,你原来不这样的!"洁岚忍不住叫道。

  穿着发硬的外套的舅舅gān咳一声,不再回答,给这场谈话打上了休止符号。

  回到宿舍,从窗口看去,里面漆黑一片。舅舅远远地在门口站着,问:"她不在是吗?"

  洁岚开了门,果然发现四个chuáng铺上都是空空的,就说:"舅舅,请进来等一会儿!"

  杜贤荣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人却站着不动。几分钟后,他又改变主意了,"我再去别处找找,假如她来了,你让她立即回家!"

  舅舅前脚走,容子后脚就闯进来,快得像自天而降,她脸上笑嘻嘻的,"他走了是吗?"

  "你躲在哪里?"洁岚火冒冒地说,"舅舅去你学校找过你!"

  "别怪我,我旷课一天。今天一觉醒来就是十点钟,往常都是妈妈来把我拍醒的,"容子说,"我好可怜呀,今天一天就像关禁闭,说话也没人说。刚才房东老奶奶让我上楼看照片去……"

  "你听到我们在找你?"

  "说没听见这是不现实的,可是,"容子说,"就这么回去太难堪了,像个俘虏。知道不,老奶奶的女儿原来在香港,现在又去了美国,呵,周游世界。知道不,她很漂亮,风度像伊丽莎白·泰勒。"

  真是个被宠坏的公主,她根本想不起舅舅为了找她,已经在外面转了一天!他发着牢骚,气势汹汹,可眉宇间的焦急却难以掩饰。洁岚说:"你快回去吧,舅舅一定又上别处奔波了!"

  "他一定是为自己奔波去了,他到处在找工作。"

  "找工作?"洁岚大吃一惊,听妈妈说,舅舅原本在一家小厂当技工,后来辞了职,考进一家高级的宾馆,"他怎么会失业呢?"

  容子吐吐舌头,"爸爸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让人家辞退了!"

  洁岚呵了一声,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她忽然有些为母亲难过,妈妈对娘家人总是那么牵肠挂肚,她很为舅舅骄做,常常对外人说,我弟弟很努力,进了独资的第一流宾馆,也许她明天还会这么提起,说这些时,她总是抬着头,双手比划着。

  "有半年多了,爸爸一直在东奔西跑!"容子轻轻地说。

  "那你……赶快回去,越快越好!"洁岚说,"假如你还犹豫,那就是太不体谅舅舅了。"

  "我没说不回去!"容子为自己辩解,"你gān吗这么凶?"

  洁岚抱歉地笑笑,人急躁起来,心乱如麻,要慢声细语倒反而假里假气了,她想象得出,像舅舅这种聪明的男人,一旦失了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他为什么不跟别人提这个?洁岚只记得他照旧每天一早就出门:他上惯了班了。不知他这些天在外碰壁是怀着怎样的沮丧心境。

  后来,容子终于答应回家,但她的嘴撅得高高的。天色已晚,洁岚披上外衣送容子回家。她仿佛觉得容子比什么都重要,她对舅舅所怀的怜惜的感qíng,对以前的误解的歉意全部转到了容子这小姑娘身上,她怕那女孩出任何意外。

  "洁岚姐,"容子说,"你没把我的事告诉huáng潼吧?"

  "没有。"洁岚说,"知道吗,huáng潼近几天取得大成果了!他的一篇习作上了《中学生文学报》。"

  "我要生你气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现在报刊零售部已经关门了,我得等上十多个小时才能买到那份《中学生文学报》!"容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极为动人,"我要寄一封信,明天寄出,估计星期一上午huáng潼就能收到我的祝贺信!"

  洁岚陪着这个双眸发亮的女孩走到舅舅家门口,家里亮着灯,窗户大开着。洁岚想,假如容子不回家的话,那盏灯将彻夜不眠。容子望着窗口,抱住双肩,护着胸,又成为一个瘦骨伶灯的女孩,她说:"我能说句实话吗?"

  "别再犹豫!"

  "我看见这房里的灯就想流泪,我在这儿住十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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