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站一站开着,她已从那半昏厥的状态中清醒,脑子里不再空白一片,那种嗡嗡乱叫窘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也dàng然无存。她掂了掂手中的信,它沉甸甸,有些发cháo,皱巴巴的,她已经觉察出新的一页已经翻出。刘晓武的眼神已完全失却了大哥哥式的亲切,而是一种很锐利很动qíng,并不那么明朗的含点暧昧的眼光。她觉得分明很陌生,可虽是第一次经历,却像早已预知的,心有灵犀,很快就懂得那里的含义。
他会写些什么呢?或许是一首诗,记得书里看到过,怀有那种秘密的男孩女孩之间的信中,都必不可少地会有一首诗。她此刻急切地想知道那信的内容,这至少是新奇的,能给她带来意外。仿佛是一本jīng装的厚书,你掂着它的分量时,就会猜想它会有怎样的一个不同凡响的开头,而不会先联想到作者是怎样的人。
车开着,她捏着信的手一动不动。乘客中有人看她一眼,她就会害羞地低下头,总感觉她把秘密写在了脸上。又开了几站,周围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她才稍稍松弛一下,把那颗悬得高高的心慢慢地放回原处。她小心地低头瞥了一眼信封,只见那上面糙糙地写着:郑洁岚小姐亲启。连称呼都变成这样,她想着,但愿信中没有更吓人的话。
她一直乘到终点站,下了车,走出好远,她才在一幢房子凹进去的门楼里站定,取出那封封口马虎的信。信上没有称谓,开门见山地写着:
"吴诗仁"其实是"无此人",那个深深爱上一位可爱的女孩的痴心人就是我,而那个被我深深爱着的女孩就是你……
洁岚吃了一惊,拆信时的跃跃而试此刻已像cháo水,悄悄地退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海滩,而一种难言的含混感qíng又劈头盖脸袭来。他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那样!当她终于有了只属于自己的私人秘密时,这秘密却并不甜蜜,十分纷乱,炙人,她几乎没有勇气将这灼热的信读下去。
他写得太深了,不符合她完美的思想,她是个静如湖水的女孩,她向往含蓄的感qíng,像涓涓细流,淙淙地流淌而来,她害怕太直接大赤luǒluǒ的感qíng扑面而来,这简直像袭人的热làng,让她难以喘息。
她把信塞回裤袋,又用力将它抚平,可内心却烦躁得很,简直不敢去想"刘晓武"三个字,还有那印在她脑海里的激qíng的一瞥,那像一团火,她怕扑入那儿。
郑洁岚定了定神,努力想驱散这些烦恼,她向一个路人打听怎么去外公家,因为她的脑子乱极了。那人指点了方向,诧异地问:"你不舒服吗?脸色不好!"
她的脸一下午又红透了。
他为什么问她这些?她有些生气。她的心从未被人这么深地烦过,他像个bào君,掠走了她的宁静,搅得她的心境失却光彩。她听说过爱qíng,印象中,它像笛声那么使人着魔,像小夜曲那样让人的心弦随之而动,而绝不会像现在这么琐细和烦躁。
可是,郑洁岚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没有波动的静谧中了。她忽然怕再见刘晓武,他曾是她的支柱,她怕辜负他,伤害他,那是她最不愿意做的。
待到郑洁岚恍恍惚惚地摸到外公家时,各家各户已经飘出家常饭菜的香味了,推开外公家那扇窄窄的板门,屋里的凌乱着实让她吃惊,屋子里到处都占据着零碎的家什,凳子上是半盆混浊的脏水,桌上是凌乱的碗筷,一只苍蝇正在盘旋,地板中央则是一只破旧的煤油炉,一盒被踩扁的火柴,还有痰盂罐什么的,脏的绷带,药棉满地都是,简直无法下脚,房内的气味也很难闻。
外公躺在chuáng上,受伤的腿打着石膏,僵直地搁在那儿。他听到开门声,费力地欠起身子,朝她摆摆手,说:"别进来了,别进来,这儿太脏了!"
"我帮您收拾一下。"洁岚说。
"烂摊子!你舅舅每天晚上来给我弄点饭吃,他也忙。天天上班。"
"上班?"洁岚脱口而出。
"是呵,他在独资的宾馆上班,辛苦得很,所以也只好马马虎虎。"外公挪动着身子,把凳子上的脏盆拿掉,示意洁岚坐下,"你看到的,不要写信告诉你妈妈,听到吗?"
也许这就叫一家人,大家相互间把忧虑和不快隐藏在心,而只给对方一些宽慰和关怀,qíng愿自己吃苦也不愿给亲人带来不眠之夜。洁岚默默地帮外公把那乱成一团的房间理得井井有条,又开了窗,把阳光和新鲜的气流迎进来。
"我去打听过叶倩玲娘家的地址了。"外公缓缓地说,"有个邻居曾去复兴公寓找过叶家姆妈,那儿守公寓的人讲,没有这个人。前几天,派出所的户籍警来这里,我问他,他说叶家姆妈只不过是买了一上一下的;日房子,比她以前的老房子条件稍好些。都是七传八传,传得走样了。"
小房间显得明亮而令人愉快,外公靠在chuáng上,絮絮叨叨地谈了很多,他似乎平和许多,眉宇间的结打开了,仿佛只是在叙说家常,"叶倩玲是个孝女,人又聪明,邻居们都说叶家姆妈福气好。叶家姆妈是守寡把女儿拉扯大的,当时她家是在楼梯底下搭间小间住的,像储藏室,窗口也没有,穷得很。你姆妈跟叶倩玲同班,有了好东西总是分一半给她。现在,她家日子好过,比我家好……"
"我们家也蛮好的嘛!"洁岚说。
"你真的那么想?"外公欠起身,点住她,"不要说谎!"
"我gān吗要说谎?是蛮好的嘛!"洁岚说,"你别觉得妈妈在那儿吃苦,我们那里生活很好,说实话吧,等我大学毕业后,说不定还回去!"
外公没作声,不知是欣慰还是伤感。他老了,瘦瘦的脸huánghuáng的,脸颊上有一块圆圆的斑点,huáng褐色的,大约是什么老人斑。他思索时,下巴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全部的表qíng都麻木了,停在那儿似的,一副老态。洁岚忽然懂得妈妈为什么如此牵挂这老头!
祖孙二人长久地坐着。后来,外公忽然醒悟过来,"你,你还没吃饭吧?"
外公决计要像样地招待外孙女,他一边抱怨自己的腿大碍事,一边指挥洁岚翻箱倒柜,把积存在那儿的好东西全弄出来:午餐ròu罐头啦,两小段广式香肠啦,一包笋gān,甚至还有一袋龙虾片。洁岚在打开外公的大柜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大包信件,那些信件的右上角都整整齐齐地标着编号,仿佛什么贵重的文件。当她定睛一看,看清那些信封上都留着母亲娟秀的字迹时,泪水立刻糊住了她的双眼。
"你,你……"外公说,"你哭什么?"
"妈妈如果知道你把信件保存得那么好,她会天天给你写信的!"
"好坏是自己的女儿,"外公说,"推也推不开的,命中注定是这样。"
他们着手准备饭菜,那是一顿丰盛的午宴,一直断断续续忙到下午,这顿迟到的午宴虽没有音乐伴奏,却仍然十分隆重,祖孙二人相对而坐,外公正襟危坐,表qíng肃穆,仿佛一举一动之间都带着宗教色彩;洁岚坐得规规矩矩,总感到内心起伏,仿佛进入一个重要场合。他们咀嚼着,没有说话,却感到房中弥漫着一种圣洁无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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