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诩拍拍身上的尘土,用一种略带嘲讽的口气反问:“不知道薛大人是以朋友的身份还是以秘府中书郎的身份来给我这么个忠告的?”
“两者都是。”
面对这个寓意无穷的答案,荀诩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那么,祝您在武昌城内玩得愉快。”薛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祝福”的表qíng。
两个人的jiāo谈到此为止,薛莹拱手告辞,谁也没有把话挑明。既然是盟友关系,那么表面上的友好姿态还是要作一下的。荀诩知道只要没什么把柄落在薛莹手里,后者不敢对有外jiāo官身份的他怎么样——任何对蜀汉敦睦使及其幕僚的不敬都是对蜀汉政府的不敬。
荀诩忽然想到,敦睦馆在武昌的qíng报活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以这一次会让薛莹这种级别的官员亲自来jiāo涉呢?联想到“那个人”的话,他心中的猜想又笃定了几分。
回到敦睦馆,他径直去了张观的署室。张观正在和郤正商谈一项关于要求东吴开放荆州南部四郡作为两国自由贸易区的声明糙案,他见荀诩回来了,将毛笔搁下,问一切是否顺利。
“接收qíng报很顺利,不过qíng报本身就很糟糕了。”荀诩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将门关上。张观和郤正见他说得严重,连忙中断手头的工作,正襟危坐。郤正还想让外面仆役给荀诩端杯茶过来,刚拿起唤铃就被荀诩用眼神制止住——他今天已经喝了两碗汤圆了。
“这一次的qíng报是什么?”张观习惯xing地把两只手抄在袖子里,沉稳地问。
荀诩将得来的qíng报复述了一遍,听完以后张观和郤正对视了一眼,表qíng都yīn沉了下来,看来他们大概都意识到了其中的暗示。隔了半天,张观才缓缓开口:“荀功曹,以你的判断,这意味着什么?”
“我想……孙权大概是打算称帝了吧。”
屋子里的另外两人听到他的话,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为了确认,张观把询问的目光转向郤正。后者引经据典地解释说历代皇帝登基的时候,都会宣称在各地发现了huáng龙、凤凰等祥瑞之物,这是为了论证帝位合法xing的舆论准备;而黑色公牛显然是用来祭天而用的“玄牡”,是登基仪式上必备的祭牲。
“就是说,它们同时出现在武昌,不可能意味着其他任何事qíng?”张观皱起眉头。
“从古礼制来讲,正是如此。”郤正严肃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又提出一个疑问,“这一次会不会又是虚惊?孙权想称帝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几乎每年都有臣子上表劝进——包括今年年初——但每一次孙权都不置可否。”
荀诩摇了摇头,用指头敲了敲案面:“可这一次孙权并没有将这些事qíng立刻公开,也没有知会我们,显然是做贼心虚;何况从这几个月运入武昌的物资来看,称帝甚至都已经到筹备登基大典的实质进程了——而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我看江东是铁了心要造成一个既成事实给我们。”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不安的寂静,孙权称帝并不可怕,那只是个虚名,可怕的是由此引发的一连串政治大地震。
蜀汉和东吴虽然属于对等的盟友关系,但从理论上来说,这个联盟是在“兴复汉室”的框架之下进行合作的:蜀汉号称继承汉室正统,而东吴不过是汉室下的一个割据势力,比蜀汉低了一格;这一点吴国虽然有所不满,但也没有明确反对过。如果现在孙权称帝的话,那么就等于否认了汉室的合法统治资格,从一个汉朝的地方割据势力升格为一个正式的国家,这无异于狠狠地抽了蜀汉一个耳光。
从蜀汉的角度来看,孙权称帝实质上就和曹魏一样是篡夺汉位、僭称皇帝的非法举动,是一次无法容忍的叛乱行为。孙权这种挑逗政治底线的行为极有可能会引发两国之间的第二次大规模军事冲突,从而让蜀吴联盟彻底崩溃。事实上,东吴水军向巫、秭归等蜀吴边境地区的移动,表明吴国已经开始备战了。
一想到这里,屋子里的三个人面色都有些苍白,这种事可不是小小的敦睦馆所能解决的。
“这件事牵涉太大了,我们不能只凭一条qíng报管道就贸然相信,需要jiāo叉确认……”张观咽了咽口水,面色严峻地qiáng调:“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搞清楚并尽快通知成都。”
“希望只是一场虚惊。”郤正低声嘀咕,但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这种几率实在太小了。
接下来,整个敦睦馆紧急动员,开始动用所有的关系来确认。但这一行动从一开始就碰了钉子,薛莹大概是嗅出了味道,派遣了几十个人在敦睦馆周围监视。每一个从馆内出来的人都会立刻被四到五名跟踪者盯梢,他们也不躲藏,就大剌剌地跟在背后。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天黑,街上的行人变少,再想摆脱他们相当困难。
这样一来,敦睦馆在武昌的暗线就无法使用了。无奈的张观只能亲自出马,去拜访几名平时关系不错的吴国高级官员,希望从他们的嘴里撬出点东西来。他先后去了左将军诸葛瑾、西曹掾阚泽、丞相顾雍和辅义中郎将张温的宅邸,但阚泽与张温面对张观的问题含糊其辞;诸葛瑾不肯做正面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吴国对于吴汉联盟是非常重视的,并相信两国的良好合作是推翻伪魏统治的基石”;至于顾雍则gān脆称病闭门不出。
这些高级官员的暧昧态度,反而从另外一个侧面证实了孙权称帝的可能xing。
敦睦馆一直忙碌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凌晨,馆内的工作人员与外面的监视者都疲惫不堪。经过一系列公开与非公开、合法与不合法的接触与会谈,张观、郤正和荀诩终于判断孙权称帝的几率超过九成。
“事不宜迟,荀功曹,你立刻和郤正起糙一份报告,争取在今天中午之前送去牛津,让那里的外jiāo邮船即时启程前往江州。”
张观一夜没睡,眼睛有些发红。昨天整夜他都在武昌城内不停地见各式各样的人,不停地说话。他吩咐完荀诩,叫人拿来一条热毛巾擦擦脸,和着温水吞了一粒醒神丸,然后又匆忙地离开了敦睦馆。他要前往武昌内城,希望能够在今天见到吴主孙权,并得到他的解释。
荀诩在这个时候忽然很想念狐忠。如果狐忠在的话,他睿智的思维和犀利的目光一定可以将这些含糊不清的散碎qíng报统合成一份清晰简洁的报告。可惜狐忠现在还在汉中,所以这份工作不得不让荀诩自己来完成。荀诩并不喜欢文书工作,他所擅长的是带领一群部下亲自在外面跑来跑去。
所幸文字的修饰工作由郤正来承担。荀诩发现这个年轻人虽然qíng报分析能力一般,但对于文学修辞却十分在行。他能把荀诩gān枯乏味的文风变成四骈六骊的骈文,这样报告看起来就好看多了。
报告中除了汇报“孙权称帝”以外,还要针对当前qíng况进行分析,这也算是蜀汉qíng报部门的一项惯例。荀诩一边在写,一边心里想诸葛丞相不知道会如何处理这起外jiāo事件。虽然东吴称帝是件令蜀汉极没面子的事,但事实上蜀汉却又不能不忍,因为当前的国际局势不容许蜀汉在两条漫长的战线同时开战,这会令蜀汉的经济彻底崩溃——何况北伐战略还需要东吴在南线进行战略配合。一贯务实的诸葛丞相不会只因一个名分而贸然采取实质军事行动。东吴突破了蜀汉的政治底线,却停留在国家利益底线之上,这就是孙权在利用这个政治空隙玩的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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