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_马伯庸【完结】(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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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管辖范围之下居然出了这样的事qíng,真是令人遗憾。我自己也难辞其咎。所以我希望能多了解一下,好防止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于是荀诩将报告复述了一遍,没有省略任何重要细节,也没有增添任何内容。

  李平眯着眼睛聚jīng会神地听着荀诩的叙说,尽管他早已经知道内容,可丝毫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到荀诩讲完,他亲手将荀诩茶杯里的水续满。

  “就是这样了,大人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您的报告很清晰,不愧是靖安司从事。”李平先是恭维了他几句,然后语气一转,“不过我对其中的一段还想了解得多一些。”

  “是哪一部分呢?”

  “就是关于靖安司发觉邓先叛国的方式。”李平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用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陶茶碗的边缘。

  听到这句话,荀诩心里突地一跳,暗想:“果然问到这方面来了。”邓先的被捕是因为魏国流亡者徐永的举发,但徐永的存在属于高度机密,知qíng者只限于几个人。所以在递jiāo给李平的报告中,荀诩进行了有意识地掩饰,将怀疑邓先的理由模糊笼统地解释为“靖安司相关人员的不懈调查”。

  荀诩迅速调整一下思绪,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凭空杜撰的话就等于是欺骗上级,这个罪名是相当严重的;而如果说实话的话,将不可避免地刺激到李平和隐藏在暗处的“烛龙”,其后果不堪设想。

  “都护大人,靖安司怀疑邓先并非源于一个渠道,而是对数个独立qíng报来源综合考察后得出的结论,所以很难用两三句话解释清楚。”

  李平见荀诩表qíng犹豫了一下,很理解地说道:“我知道,靖安司的qíng报制度很严格,这对你们来说很为难。毕竟有些渠道是不能对非高层人士公开的。”

  荀诩从李平和蔼的语调里品尝出了不满,qíng报渠道当然是不能向非高层人士公开的,而李平是目前南郑的最高长官。这无疑是在暗示:荀诩如果拒绝回答,就会得罪一名位高权重的上司。

  虽然屋子两面的雕花窗户都敞开着,空气还是开始变得有些粘滞。荀诩慢慢地举起茶杯,优雅地品了口茶,好争取时间思考。当他把茶杯重新放在案面的时候,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是这样,都护大人。靖安司在调查邓先的最主要的一个qíng报来源,是来自于一名魏国qíng报部门的流亡者。”

  “哦?流亡者?”李平听到这三个字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一直抚摩着茶碗的手停止了动作。来自魏国qíng报部门的流亡者,他知道这其中蕴涵的价值。

  “这可真是个大收获,现在他就在你们靖安司的手里?”

  “原本是的,不过现在这个人已经移jiāo给了朝廷。”

  荀诩的这句回答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从技术上来说,他回答了李平的问题,没有撒谎,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说;更重要的是,这句话还暗示流亡者已经归成都中央所有,身为丞相府代理的李平已经没有介入的权限;他不能继续追问流亡者的姓名、所在地以及靖安司到底从他嘴里撬出多少qíng报——那已经属于中央事务了。

  宦海沉浮多年的李平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寓意,他白皙的脸上平静如水,缓慢地将两只手掌在合拢在一起,淡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贵司的效率确实值得钦佩。”

  “都护,请您放心。邓先只是魏国发展的一条单线,靖安司相信您和您其他幕僚在这件事上都是清白的。”

  “哦。呵呵,我也得负起失察之责。”

  “请都护大人不必如此自责,邓先能泄露的机密很有限,我军损失没想象那么大。”

  “这全是贵司不懈努力的结果,诸葛丞相手下果然尽是蜀中的jīng英。”

  荀诩抬起眼直视着李平,在对方眼睛里他看不出什么波动。他想试探一下,但最后还是和着口水咽了下去。现在还不是试探的时候,不能让李平觉察到一丝靖安司对他的怀疑。事实上,靖安司处于一个很弱势的地位,他们面对的敌人是目前汉中的统治者,而手里的武器就只有一则未经证实的证词。

  接下来的话题轻松了不少,基本可以归为闲聊一类。李平向荀诩介绍了他对饮茶的心得,还推荐他去品尝一下屏山与蒙顶茶叶的区别。荀诩谦逊地聆听了这位上司的讲解,还欣然接受了一封茶叶作为礼物。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带着茶叶起身告辞,李平热qíng地把他送到了丞相府的门口。

  荀诩回到“道观”以后,杜弼和裴绪都急忙赶过来问他究竟与李平谈了些什么。荀诩将茶叶丢在书架上,洗gān净手,这才悠然转身回答道:“喝茶,还聊了其他一些事qíng。”

  四月二十日,荀诩照例前往靖安司在南郑城外围的暗哨巡视。

  会见完李平以后,他和杜弼都认为这从一定程度上bào露出了李平的焦虑:邓先已经bào露的消息源也会把他自己bào露——如果这位都护大人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秘密的话。结论是,靖安司必须进一步加qiáng对李平、成蕃以及狐忠三人的监视,一直维持到诸葛丞相返回汉中。

  不过目前来看,这个目标还是遥遥无期。祁山战线目前陷入了胶着状态。司马懿自从四月十一日遭遇到惨败后,一直guī缩在上邽城内;诸葛丞相虽然占据了优势,但一时也无法撼动上邽坚硬的墙壁。郭淮在前一年的战备工作现在显出了效果。(讽刺的是,这些战备成果部分要归功于主记“陈恭”。)

  靖安司在南郑城外围的暗哨一共有二十六处,全部设置在南郑城周围十里以内的各处jiāo通要冲与隐秘小路,日夜监视。这是一件艰苦且乏味的工作,而且靖安司没有那么多人手,不得不延长换班间隔,所以监视者的士气十分成问题。荀诩不得不经常亲自出去巡视,以保证南郑附近不出现盲区。

  现在荀诩前往的这一个哨所位于南郑西北部的一个山丘之上。山丘南侧的坡势平缓,被一些暗huáng暗绿色的苔藓和灌木覆盖,坡下就是通往祁山前线的一条要道,土huáng色的路面一直延伸到远方的秦岭。哨所就设在坡顶一处石凹坑里,视野非常开阔,天气好的时候能监视到大路前后三里多的动静;但是坑地凹凸不平,满布坚硬石块,让藏身于此的监视者很难受。

  现在在此地执勤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人,是从前线退役下来的伤残老兵。根据裴绪的判断,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是在东南一侧,所以在北方靖安司并没有安排太多人力资源。

  荀诩绕到了山丘的另外一侧,将坐骑系到了一处树桩上,然后拿着两块腊好的猪ròu与一皮囊米酒朝哨所走去。对于这些监视者来说,这些犒赏比领导的鼓励更加亲切。

  “大人。”

  监视者听到荀诩上来的声音,从凹坑里费力地扭动身体要转过来。荀诩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动,猫着腰也跳进坑里,把酒ròu搁到一副破旧的浅蓝包袱皮上。那包袱皮上洒着几片gān粮残渣,显然这是监视者赖以生存的口粮。根据监视条例,监视期间禁止使用炉灶,于是他们只能吃冷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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