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呀?”我用脚尖蹭着地,研碎了一片片薄软的灰烬,对刚才那经历我还难以接受,像难消化的积食堵在那儿。
他喉咙口格噜格噜响着:“你跟张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之道吗?”我问了,只想着那对羊似的眼睛,它们就在背后闪着虔诚的寒光。
“我晓得他常给你寄信。”他赌气地在喉咙里发出个短促而又尖锐的音,“他对你是不死心的,我全晓得!”
张之道是我同班男生,脸皮白皙得依稀可见皮下纵横的经脉,脸颊很窄,后脑勺发达,两只眼靠得近,下巴又长又翘,说话颇爱发出晖音。他一向爱与女生搭讪。我来此地后,确实收到他不少qíng深意切的信,我讨厌他本人,却喜欢他的信,仿佛他们是可以脱离的。我偶尔也回信,绝不是思念他,而是想该给那温暖美丽的信一点回报。没料到郑闯dòng察一切,并且为此气急败坏。
“只是同学间的通信。”我说。
“我绝不会跟别的女生通信的,一辈子不会。”他眼白光闪闪地瞧着我,看得牢牢的,一边用手指敲着锅沿。许久,他才柔声说:“太冷了,快回去吧!”
回到帐篷,我擦着把火,把张之道的信全部毁之一炬,用此来表达对爱qíng矢志不渝地贞洁。那堆信成为一片安静的灰蝴蝶,忽然又死灰复燃,升腾出一柱蓝火,青幽幽地萎缩掉。那柱火灼痛了我,让我觉察自己已失去部分。有个人他介入了我的生活,可以gān涉我约束我,给我不自由:我是那么偏爱这些呵!母亲的声音显现了,那是个足以笼罩我初恋的yīn影,它总在我尝到苦涩时显灵。
郑闯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让我代为保管贵重物品,那是个装药的扁盒,里头放进一叠连号的新币,另外还有些全国粮票。我最不擅长藏家私,不,也许是太擅长了,因为经我手藏的东西往往过后还得请倪娜来帮我找。我最羡慕那些有条不紊的资料员,她们头脑内的程序概念几乎可同jīng密仪器媲美。对郑闯的东西我怕丢,锁进舅公的牛皮箱仍怕丢,老是提心吊胆。丢失了qíng人的贵重物品那女孩太丢丑了。可惜,某一天那个小扁盒突然不翼而飞!慌慌张张去找郑闯时,我的口齿都变笨拙了:“不见了。那个小盒子!”
郑闯变戏法似的摸出那个小盒子,说是突然记起下周是他母亲五十大寿,想让卷毛代他汇款祝贺,跑去找我却见宿舍内空无一人。
“你这个人!”他用手指点着我,“太马大哈!”把钥匙cha在箱上锁还有什么用!我一掀箱盖,就取到了小盒子。“下回当心点呐!”
“不!不!不!”我推辞着,避开那个小盒子,就如推卸重负,他那要命的信赖像把钳子,紧得我要窒息。我几乎是夺路而逃!
他追上来,仓惶地问:“要紧吗?我开了你的箱子!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不!”
当初我不知为何烦躁,只觉得恋爱曲折弯绕,猛然间失去方向,仿佛钻了个山dòng,迎面chuī来威涩的风。
恋爱中的两个人总有一个人为核心,渐渐地我变成了核心,他事无巨细全来征询我的看法。其实我期望他能成为主宰,保护神,我甘愿成为温顺的灰姑娘。他敞开了胸膛,把那颗软弱的心出示给我。
“要是我父母知道我待你这么真心……”他不止一回那么叹息着,把两手紧握一处,痉挛般地抽搐着,“会不会觉得我抛弃了他们?”
我说着含含糊糊的鼓励话,说十六岁就该独立了,爱女孩跟孝顺父母是两回事。他某一点上还像个娃娃,带着宠儿心理,未断rǔ似的。我觉得自己很成熟,甚至早已苍老,有长长的履历拖拉在后。我怜悯地理顺他的乱发,它们软若嫩糙,未成年小弟弟的柔发,我还在他鼻梁两侧发现几滴雀斑,可爱得让我想用嘴唇去碰它们。我怜悯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忽而懂得那是种离别的目光。
他仰起脸,他惧怕这种目光,甚至急白了脸,他伸出手抓住我肩,摇撼着,像在呼唤一个濒死的灵魂。我推开他,带着愤怒,用怒气冲冲bī退他。他松开手,眼神中带着大难临头的绝望。
东北的冬季竟如此难熬,寒冷顽劣地肆nüè不休。郑间已改行学油锯,伐木工轻闲一些,但是危险xing大,好在他是给万林qiáng当助手,那个人我是深信的。郑闯似乎很愉快,天xing喜欢摆弄油滋滋的机器,工作服上油渍斑斑也在所不惜,脸孔也终日油花花的。
那个月中他长高一截,老练了同时也散漫许多。他学会了抽烟,偶尔也跟人一块呷几口酒,不喝醉,红着脸冒着酒气跑到女宿舍讨茶喝。那是种无罪的变坏:在此恶劣气候下,男人们需要这些刺激物来支撑神经,周围的男生全学会了这一手。我为他泡茶,他喝着喝着就倚着我的被褥睡着了。
钱小曼那阵子老躲在食堂里烤火,有些郁郁寡欢。吴国斌与卷毛头的恋爱已到了旁若无人的境界,常在众人面前依偎在一块,qíng话绵绵。我惊异,别人成双成对如此容易,而我明明是个qíng感丰溢的女孩,恋人的形象却难以在心里扎下根来。
那个男孩蜷曲着双膝熟睡,鼻息浓厚,毛发凌乱。我觉得一阵躁动:那不是个恋人,我没把他当恋人看;恋人间应该有清澈的爱,没有那种烦恼的紧密联系。他只是由我庇护的小男孩,我迁就他疼借他,静静地守在他的酣梦边。
“呵!”他醒来,振臂打了个哈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梦见你跟我一起回家探亲。喂,那时我们两个一路,跟别人不搭界。”
原来他也并没把我看成个可爱的女孩,他孤独,没有知心朋友,他信赖我,把我当成唯一的伴侣。
模模糊糊的遗憾jiāo织在心上,如粘xing的尘埃难以拂走。有时我会想起机智老练的万林qiáng,并非怀恋他,而是深切地盼望我的郑闯也能快快成熟为自信的男子汉。我没力量推翻对郑闯的关切,永远永远,仿佛已是骨ròu相连的qíng谊;因而我那样祈盼,只能祈盼。但我万万没料到祈盼到的是个完全走样的该诅咒的结局!假若钱小曼的阿娘果真有仙灵妙术,她该在噪乱的车站给点暗示。
从此我变得谨而慎之,轻易不敢祈盼,特别不敢为我的亲人祈盼。
我离家三个多月时,突然jiāo了个终身难忘的好运。知青连有个回上海学习两年的名额,学什么,我至今搞不懂;反正重要的东西与次要的颠倒了一下:没人在乎去学什么,而只在于有个衣锦还乡的机会,甚至还捎带上个社会地位问题。众多的人选中了我,我竟然力挫群芳。
那个决定取决于那三个领导。直到今天我才有能力辨清好运属我的来历——万林qiáng自然是最大的动力,在他心目中我该永远一尘不染,至今他仍那么固执己见;指导员附和了万林qiáng,因为在他心目中那个病秧秧的女孩早该走掉,退回去;那时该走没走成,此时还是速速地走。知青头他从心底讨厌我,根深蒂固的像个瘤,不过此人有个奇怪的逻辑,倾向于把对手挤走,越远越称心。我猜想他正是从那回悟到这一点。当然,挤走万林qiáng这是个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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