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灿烂如镜,折she出一道道眩目的蓝光。虚虚实实闪耀在前,如仙境一般。遁着脚印我走到一个雪谷,脚下的雪似乎cháo润起来,浮面结着白鳞似的雪衣,脆脆的,一碰就碎。前后左右除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就不再有人迹,四处静得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沉默中耗净了。
我累,我饿,我快倒下了。这儿真像个偌大的墓场,再多的生命名都接纳!我拼死拼活地叫道:郑闯——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山谷像张大嘴,吐出些零碎的声音的骨碴:
“郑在哪——”
我每喊一句它就学一遍。我喊得怒气冲冲它照旧学得bī真。眼前有个火星在跳,六个角,忽隐忽现,定定神再找却找不见。满眼是昏昏沉沉的白雪。我狠狠地嚼着吞着,一团一团地掬起来塞在嘴里。咽完一团就喊一声。
“郑闯——你在哪里?”
“郑在哪——”
终于,余音结束后,我听到有个男人在答话:“快过来帮忙!”
是郑闯在呼救?长时间的焦灼和不闻人声,我几乎不信任自己的听觉。
“郑闯,郑闯,是你叫我吗?”
“少啰嗦。”前面那人恶狠狠地叫,“快过来,我是万林qiáng!”
我几乎忘掉了这家伙!我愤怒那个丛林大盗般的喊声,就因为是这个外人在喊而不是郑闯的声音。待我走近,忽见一棵老榆树斜歪在另一棵树身上,一截光秃发亮的新树墩旁半跪着万林qiáng,他背朝着我,棉衣铺在地上。那株截断的树尾部就支在那儿。
“快来!快!”他转过身来。
我首先看到雪地上殷红的血,暗红色的一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郑闯的血,不需要任何凭借。棉衣其实是铺盖在郑间身上,他还活着,有鼻息,只是右腿被榆树断截面卡在下面,血正是从那里渗出。惨烈地构成触目惊心的图景。
“快救他!把他从树下拉出来!”我扑过去,环抱住郑闯的肩,把他往身边拉。我觉得自己疯狂得如母láng,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亢奋昂扬,忍不住要错乱要昏眩。
万林qiáng掰住我的肩,提起来,待我清醒时已倒在雪地里,只记得倒地前转了个漂亮的弧形。他怒目圆睁背着渗着机油的红油锯,那油稠稠的,渗得缓慢。
“我去把榆树放倒。喏,这儿有两根小gān,你要用力撬住,顶住那个断截面!”他威严地说,“再乱动他会死的。”
他去锯那棵被老榆树倚着的树,金huáng色的锯末泻下来;我用双肩撬那两根支gān,肩部沉重得令我心满意足,充满当救星的充实。
巨大笨重的树屁股轻轻颤了颤。支枝支支校校地惨叫起来,几声巨响,两棵树地动山摇,许多断枝扑簌簌如短箭刺向青天白日。那个榆树尾蹦起丈余高,沉重地在几步开外处砸出个崭新的雪坑。
郑闯的伤腿扁形的,膝盖那儿碾碎了,白粝粝的碎骨显露在外,像鱼脑化石一般。棉裤腿上结着厚厚的血痴,全是dòngdòng,翻出惨白的棉絮中夹着透明秀剔的筋键。
“郑闯!郑闯!”我喊着。
“大声点!老是昏迷不醒他会冻死的!”
“郑闯!醒醒!郑闯!”
万林qiáng撕下棉衣里子,裹扎郑闯的伤腿。这时。男孩动了动,徐徐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勾起我遥远得不可知的记忆,那个混沌的幼年时的初次见面,我们都被父母怀抱着,在幽长弄堂中擦肩而过;父母们一无所获,我却在那刹那间相识了那个眼神。
“郑闯,是我!”我把他僵冷的手放在手里脸上暖着,它们像可怜的硬甲虫。
他双眼涣散而又疲惫,眼窝深陷下去,塌着,后脑勺也破了一块,几分长的翻出一条薄薄的头皮,已风gān,牛皮纸般随风点动。一道深红色口子像丝线嵌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他已经破相了,残废了,伤痕累累,从此需要个无比忠心的妻子,代他去蹦蹦跳跳,去料理一切。
他抿抿嘴,gān涸地吐出点声音:“我冷……救救我。”
我啜泣起来,一把扯下头巾包扎他的脸和耳朵,泪眼模糊中他成了个弱小的孩子,我俯身亲他血迹斑斑的唇,吮吸它,把温暖和怜爱传递给他:“我会的,我能够救你,能够的。”
“我不想……死!”他虚弱地闭上眼,“我冷!”
我脱下大衣,覆盖他,见他仍在战栗,就开始解棉衣扣。万林qiáng正单腿跪地捆扎一副背架,见状,冷气袭人地说:“理智点!小姐!这里至少有零下三十度。我只能背动一个,千万别再给我添累赘。”
“我能挺住!”
“你是棵青松!”他气得七窍生烟,“按我说的做,少废话!”
“可是你不能阻止我救他!”
“知道了。”他尖刻地把我脱下的棉衣扔在我脸上,“穿上!我们不需要菩萨。”
我激动万分地挥着棉衣:“我是他未婚妻!我在为他尽力。”
他俯身抱起郑闯,反过脸,足足正视了我五秒钟,像在辨认一个瞬间内长大的huáng毛丫头:“谢谢伟大的未婚妻,你给了我一则大新闻。”他毫无表qíng地说。
是chūn天了?cháo润润的chūn雨从窗外飘洒进来,一颗一颗斜斜地滴在我腮上。我睁开眼,朦胧中倪娜挂着泪凝望我的脸。我歉意地拉过她温厚的手枕在脸下,曾有过的埋怨气恼倏地断裂。她大我两岁,沉稳贤淑,坦dàng磊落,我无意中把她视作向导,jīng神上的小母亲。那种深深的依恋造成过隔阂,阻塞我们平等相处,然而受挫的感qíng却经久不衰。
“你终于醒过来了。”她说。
我昏沉了几小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风声也是半夜的那种抽紧尖啸的刮法。我恍惚记起荒原上的一幕,似梦非梦,缭绕眼前。
“郑闯!”我努力支撑着要坐起。
倪娜按住我:“别动,你输血输多了,昏倒在输血chuáng上……”
“这里是区医院?”我伤心地抬起脸,“那么这不是噩梦,全是真的!”
我按照万林qiáng的吩咐率先跌跌撞撞地朝公路方向奔。脚踝伤了筋,向两旁趴滑,必须像飞机那么大张双臂求得平衡。记不清栽倒几回,在雪原上印出无数人形雪影。好容易爬上公路,结实地倒在路堤上,全身的筋腱都涣散。走长了雪路居然觉得走平道如此生疏别扭。我相信人适应的非凡能力,láng孩便是明证,以láng为伍便会人气散却。我记得万林qiáng让我去连部求援,但就在此时,迎面驶来一辆运村车。
我记起我们仁搭上这车直驶区医院,郑闯头枕着我的肩胛不停地颠动着。他活着但一言不发,皱着眉,满肚苦水似的。我怕他说话,因为只要不说临终遗言那就说明他没有死的预感。终于,车到了医院。刹车时,他睁开了眼,慌慌张张地寻找着。
“郑闯,”我弯下身去看他,“你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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