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工,还有吃粗粮。”
“真是的,你自己也不注意,多打扮打扮!”她说,“否则就不会有男生偷偷看你。”
她把这当成个痛苦的处罚,我却在里头引伸出感慨:不知不觉中我已失去了处处受宠的相貌:原来就并不美,但纤弱文静,美妹说弱女子最能打动人心;如今弱也弱不成了,看来只好背水一战,靠辛辛苦苦自食其力一辈子。我跟美妹讲一天劳动下来的辛劳,晚上躺在那儿先是浑身酸痛,隔几天却没知觉了,再过一段,浑身有了硬梆梆的肌ròu,那会引起欣悦,觉得自己生命旺盛。
美妹打了个哈欠,说:“人就是那么贱兮兮的,在苦中找甜头。”
不知怎的,从她飘忽的神qíng中,我忽然产生预感:一向不甘寂寞的美妹将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奇。
次日傍晚,我陪美妹去了郑闯的坟地,那条小岔路像个细颈的瓶,先是狭紧,俩人并排定都要擦得树gān沙沙响;走一阵,路宽大起来,空气在四周漩流,意境分外浓厚。那个小丘般的坟头上竖着块石碑,未能脱俗镌刻着:知青郑闯千古。然而我很想在边上刻下不会有人懂的语言。美妹洒下一掬同qíng泪,捡了些野花供在那儿。
我们在墓边站了有一刻钟。墓后的密林变得宛如沉沉黑夜,几只夜鸟哀衷地长叫不息,风也yīn惨起来,仿佛是从深层的地下冒出的寒气。居然还有飞灿而过的萤火虫,零零星星地散开,比磷火要微弱。
“走吧。”美妹催我,牙齿不友好地磕碰着。
来他的墓地我已不再哀痛,似乎他处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只是躯体永久的休憩,而灵魂则来往自由,无处不在。我尽力扩大"死亡"的张力,那样才使自己无畏于它。
我们挽着,胳膊如相互缠绕的枝蔓。美妹突然又谈起小多。
“他懦弱得可恨,”她说,“我到时,他的病已治好大半,当地有个神医给他针灸、配药。一见我,他两眼泪汪汪。我的脾气你知道。喜欢傲气、有主见的男人;可是既然爱上了,我也不准备回头,当即就打报告,要求调到大树屯照料他。”
“他感激吗?”
美妹冷冷一笑:“他反对,反得很凶,说这样会毁了他的计划。你想不到吧?他准备开始装疯卖傻,直到退回浙江。”
“他简直在作践自己!”
“我不能瞧着不管,我吓唬他,说假如他这么无骨气,我就去告发他,没想到……”美妹双手掩面,浑身簌簌发颤,“没想到他跪倒在地,跪倒在地……”
那天夜里,我的梦里便出现一个长跪不起的男人,就如大马卧槽那么生硬僵直,他昂首挺胸,颈脖竖挺,一大绺散发披落下来,碗状地盖住大半个脸。我愤怒地举起鬼头砍刀,杀头如削泥。
醒来时已是大汗淋漓,那是种从未有的激奋、燥热,gān渴,心在狂烈地跳蹦。我忽然觉得肮脏,仿佛眼见神圣的东西被玷污、被染上墨迹斑斑,止不住想大吐一通。我翻身坐起,不由大惊失色;美妹不在身旁,去向不明。
披衣出门,午夜的湿冷空气chuī得皮肤阵阵发紧,身体仿佛小去一圈,luǒ着的手腕立时密匝匝地起了些小粒子。地上似乎有点滑,大约正是雾气浓重之时;破开湿气穿行,夜幕便徐徐退却,四周不再yīn森可怖,隐约可见实实在在的帐篷。
转了一圈,就是不见美妹影踪,刚寻思要大声呼喊,却听见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抬起下颏,只见一大团黑糊糊的影子珊栅挪来。那是两个合为一体的人,他们紧紧依偎,共同合技一件大衣,裹得难分难离。我屏住气,看着大衣的一角掀了掀,露出土huáng色的内里,美妹从那里脱颖而出。
那个男的居然是卷毛头。
自从吴国斌从大村屯回来,她跟卷毛的恋爱就像患了疟疾,忽冷忽热,拉锯战一般。卷毛显然很失意,灰着漂亮的脸。我本来是极同qíng他的,觉得这场恋爱仿佛在玩火,弄不好就会引火自焚;但眼前的一幕却让我难以接受,太突然也太离奇。
美妹碰碰我,什么也没解释,倒头就睡。我在楞场度过一个忐忑不安的白天,回到宿舍里又没了美妹;吴国斌意味深长地说:“你劝劝她,那太不现实了。”
“你找卷毛说说。”
“有必要吗?她早晚要滚蛋的,卷毛是那种耐得住寂寞的人么?三天一过,他还得求到我门下。她能夺走我什么呢?”她的黑脸一下子俏得出奇。我总感觉她已把恋人看成一种缴获,类似日本人的马刀、皮靴这些战利品。她那么成竹在胸,勾起我对美妹的处境担惊受怕。
美妹似乎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直到夜半才带着一身寒气问进来,她慢慢地摸近来,一边解着衣扣,发出索索响声。猛然间,她打了个激灵:“你,你还没睡?”
我在暗头里坐着像个菩萨,她那个愧兮兮的样子我既怨恨又怜悯:“我有话要说。”
“很晚了。”她陪着笑脸,“能不能缓一缓,放到明天呢?”
“一分钟也不能等。”我固执万分。
夜色正浓,弥漫着树脂清香和机油气味,月光白惨惨的,好得过分反而显出惨凄凄的气氛。美妹抱着肩,随我离开帐篷。我们走了一程,在路边的倒木上坐下。
“你要冷静些!”我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紧了紧衣服,竖起领子,“他是跟人好过,但现在已经丝毫不爱她了;我跟小多好过,我有体会……你觉得可笑?”
“爱或者不爱他清楚,就凭他说些甜言蜜语你就相信他吗?”
她咯咯地笑了几声:“甜言蜜语?你说对了,他挺在行的,不过那也是种激qíng,我才不会讨厌呢。其实我才不愿每天dàng到深更半夜,但他不放我走,死活不肯。他这个人……一口气能连着吻五十下,发狂似的。”
我背转脸去,但已经被她痴痴的眼光迷惑、点什。猛然感觉一股滚烫的血冲上头来,冲散了坚固如堡垒的思维。我捧着cháo热的脸孔,一时语塞。
“你怎么了?”
我拼命摇头,仿佛要否认自己也卷进那里头。对爱qíng的新花样以及恋爱种种要领,我始终充满兴趣,美妹称得上是一个点化者,我的许多经验都来源于她。倪娜是我好友,但她的恋爱婚姻只是个模糊而遥远的影子,她避口不谈其中细节,只有个空dòng的进程突变;美妹则不同,点点滴滴不剩,因此她的恋爱就变成了我的模拟演习,她看来也很高兴让我参与在内。我总想,除了她们两个xing格差异之外,美妹还多了个因素:她跟我是一起长大的,那种亲近感召之即来,呼之yù出,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戒律。而且它建立在还不善于戒备年龄,那默契像条未被侵蚀的根埋得深,我能想象它嫩白色的ròu质。
那一天肯定是夏秋jiāo替的日子,坐着能感觉cháo气透进布裤。美妹倚在我肩上,柔发擦着我的耳根和颈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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