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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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

  “嘘——”

  后来听山岭上人说,我们算是命大福大,那天要是换个风向,离得再远些,熊也能噢出人气。人气二字就那么打下烙印,我从此把它视为人类最高级、最复杂、最微妙神秘的特征。

  雾霭消淡了,那一大团黑影渐渐显出体魄和四肢。它人立地贴在树上蹭动,几十秒钟后,它蹒跚行进,那庞大的腰围和臀部都很难引起我感观上的惧怕,仿佛它只是个步履迟缓的肥胖老祖母。五个月后,我特意去动物园再见它的同伴,四目相对,那黑豆小眼里的凶残使我领悟到所经历的腥风恶làng;那种后怕使我困惑苦恼:究竟是退化了,还是进步了?

  我跟倪娜不敢久恋土坎,匆匆下山。那株大树被蹭秃了一大片树皮,露出粉色木质,边上还沾着卷曲的熊毛。我俯身在那儿找来找去,倪娜说:“快走吧,当心它再转回来。”

  我终于没找到可以证实这段经历的明证物件,恋恋不舍地另觅新路。那等于抛弃了唯一的一次人鲁短兵相接在密林的经历。不过,人的每一天都是个不得重复的经历,难以像蚕抽丝那般抽出一根,因为它们丝丝相扣。

  中午时分,顶着又高又白的日照,我们攀上一座石岗,那儿青石磷峋。倪娜扔了拄棍跌坐那儿,虚弱地喘息着,美丽的唇咧开一线鲜红色。极度的饥饿、gān渴、疲惫袭来。我虽站立,却感觉随时可能栽倒、昏迷。我的小腿伤痕累累,表皮像张划满的糙稿纸,乌青块像泼墨那么东一块西一块。然而目前无空顾影自怜,无暇考虑生生死死,仿佛实际得鼠目寸光;要为倪娜找到水!那是另一个新鲜的小生命神圣的委托。

  我几步爬上穹顶,向四处远眺,猛然,我的心肺夏然停止活动,血涌上来淹没了胸腔,天摇地动,本能让我狠狠抓住一块突兀的怪石。

  我看见了呼河。它美若一条银色缎带,在日光下折she出诱人的光彩;它是一曲弦乐,是一条血管;它是庄重的母亲,是一只温柔的手;沿着它,我们便不再误入歧途。

  两小时后,我们在呼河畔遇上了撑着桦木筏子的山岭上人。他给了我们一些熟ròugān,卸下枪,鸣了几枪。他用夹生的汉语告诉我们,瓦西里他们寻了我们一夜,现在定在附近。

  最先赶到的是瓦西里和万林qiáng。瓦西里抱吻了他的妻子,紧拥着她,仿佛她会飞走,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相亲相爱。

  万林qiáng没正眼看我,开口问山岭上人:“有酒吗?”他接过那个酒壶,仰起脖,chuī号似的鼓动双腮。他连喝三口,立时,脸和脖子都泛出chūn色。

  他脱下外套,细心地披盖在我肩上:“小女孩,你猜我想什么?”

  “想克我一顿。”

  “没找到你时,我简直想揍你。”

  “现在呢?”我看着他,不由慌乱起来,“不,别说了,别说了。”

  他固执地站着,风chuī动他的头发。半晌,他才热烈地说:“听着,我在想,我再也不能丢失她,那个倔qiáng的丑女孩。”

  “她丑得要命吗?”我仰着脸问。

  “是。”他说,“但在我眼里,她是个天使。”许久,他又添上一句:永远是天使。

  山岭上人在那儿大声唤我们上筏子。他伸过手来搀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接触中,我明白,这个人已成了我的恋人;这本是我早有预感的,避是无法避开的,任何抗拒都是徒劳,因为我们是如此地相互仰慕着。至于将来——跟他挽手站在筏头,我觉得将来对我无关紧要。

  序六

  那件事是我一生中最初萌发的隐痛:那年我九岁,有个稻huáng色头发的同桌。有一天他用砖块狠砸一只猫,那只猫晃动几下便僵硬地死去。同桌找了根细绳,把死猫拖到大路中央,看来往车辆在那死猫身上轧过。一会儿,跑来个陌生男孩,对着那死猫放声大哭……

  同桌为什么杀死那只猫?我问过他,他甩动麦làng般的一头柔发,回答说不知道,搞不清。后来他又上瘾似的杀了另外几只猫。

  我问我外婆,她说世上有善人恶人之分。我又问为什么总是恶人欺负善人。她沉吟一会儿,说老天是公正的,善人死后上天堂享清福,恶人死后下地狱服苦役。我苦恼,那报应竟如此遥遥无期!

  十七岁的秋季,我突然开始厌烦天堂、地狱之说,觉得那不过是老好人的一种理想,适于感召有改恶从善思想的人。

  善与恶的抗衡将一代一代延续下去,它们都没有末日。

  第六章

  那真是个多事之秋。从呼河畔回连的当晚起,倪娜就开始动用积存的鱼ròu,把它们烹调成各种美味佳肴。她常差瓦西里来叫我,饭桌上,她不断地把菜夹在我们碗里,仿佛我们是她的一双儿女。

  瓦西里闷头咀嚼,这些天他奉命在家反省,林场来了个调查组,隔几小时就把他叫去盘问一番。显然,他的心境好不了,但偏偏qiáng颜欢笑:“倪娜,菜烧得真有味!”

  倪娜忧伤地笑笑:“那就多吃点。”

  我推推倪娜,她怀孕后总特别敏感,偏爱起惨兮兮的气氛:“别担心,火不是瓦西里点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那也不能怪卷毛。”瓦西里猛吸一口气,“不知者不为罪。唉,仓库烧了,那么多工具,还有你们几个的家当!我真悔。”

  “那是意外事故。”

  “可别人不那么看!要上纲上线!”瓦西里说,“万林qiáng帮我讲了两句话,娘的,一纸通知,让他卷铺盖上学习班。”

  “他……什么时候动身?”我问。我难过这消息居然不是由他亲口告诉我。早晨,我曾在食堂见过他,他只匆匆给了我一瞥就擦肩而过。

  “呵,他已经走了。”

  他没有告辞,没有留言,以后的三个多月也没寄过一个字给我。我始终把这看成一个谜,可惜,有关男人qíng感方面的谜底一贯鲜为人知。我丝毫不怀疑他是个薄qíng的负心汉,因为真qíng必然先于语言存在,所以真qíng并不依仗表白。我敬仰他男子汉的自制力;爱qíng只在他心目中占一小块位置,那么,他将是丰富深厚的。我决计不磨损他的洒脱,努力忘却他,成个绝qíng女孩。

  那是个月很圆的夜晚,很适合相思,外面一片清凉。我往宿舍去,瓦西里叫住了我。

  “我可能要出事!”他说,“风声很紧。”

  “别瞎想!”

  “万一出了事,倪娜就拜托你多照顾。”

  他直直地站着,凭借月色,我看清他眼角那儿有了辛劳的皱纹,这是一个真正男人的标志。我禁不住说:

  “你们不能分开!你带着她一块出去避一避,等小倪娜生下来再说。”

  “那不成,犯了错就逃走,连女人都不如!”他点点胸口,“我是个男人,再大的事都能担待,这儿就放不下她。”

  我望着他。他凝眸望着明月,端着宽宽的肩:“她就像那里的嫦娥,我真想一辈子为她砍柴。”我心里升起种奇怪的念头,渴望眼前这个男人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能让我扑进他怀中畅快地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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