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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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你应当仍然是你。”

  “两个人在同一条船上……”她用手拨拉着小辫,“不能只想着自己。”

  我相信她先前的苦兮兮的诉说恋人粗鲁,只是言不由衷的借口,只是在积蓄一种软功来改造那貌似硬派的恋人。关于同指导员吃喝不分家,打成一片,符合她外柔内刚的风格,那纯属女xing化的妥协,清水那般寡淡的知青头不会率先开化这层悟xing。身旁一个耍小聪明的女孩补充了他的xing格。

  知青头从此缓和许多,穿白领的衬衣,脸上屡屡带着微笑,收起许多chuī毛求疵的恶意,亲善得容易使人怀疑记忆中的bào君是否只是一个梦魇。他仿佛只对钱小曼咆哮,照旧训斥她。她呢,老妈妈般的宽容,极有主心骨,也许这意味着他对她的忠诚--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自如地显露本来面目。我撞见过他们如痴如醉的亲呢,那圆满的qíng景多年之后仍能激起怦然心动。她环抱着他的肩,他疲软无助地倚在她怀中,她吻他的前额,动qíng而又忘我,仿佛在赐福一个无邪的孩童;他的眼里闪动着温顺,如一个好脾气的奴役。

  他们爱得极深,相辅相承,知己知彼,不可分离。

  知青头在爱qíng方面的成功,使我想到他的明智:他作过别的试探,一旦意识到失误,就不屈不挠地开始新选择;当他抓住了什么,不再两手空空,先前的失误便也不成为其损失了。那算得上是男人的冷静与功利相结合的表现,我原本以为爱qíng掺入这些就索然无味,然而,他们如漆似胶却让我大开眼界。

  或许我对爱qíng的理解开始就错了,结果注定仍会错,会偏离。

  万林qiáng从学习班回来时就已老了,那个铺盖硕大无朋、无jīng打采地坠到后腰际。他本是个灿烂的美男子,目明齿皓,头发神秘地膨胀着;然而,这时却老得稳沉,失却了luǒ露年青的狂气和灵气。

  他依次向大家问好,小心谨慎地把我夹在中间。当我们的目光相聚在一个小点上,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不辞而别,一走了之,但却不带任何游子的惭愧;那样地有悻于常qíng,那样地蔑视爱他的女孩,我感到内心一阵抽痛,它循环在全身,冲到哪里,哪里就碎了。

  她疏远他,那种qíng景她并非头一次经历,早有过一次真心实意的躲避,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不给任何接近的机会,但那以失败告终。再次疏远,已激不起任何新鲜的感qíng,单调平淡,恰如老在临摹一张旧画片,需要耗费无数的耐心才能支撑。

  倪娜生前的新房背后,有一片平缓的上坡路,都是些细细的幼树。那段时间,我对此地无限迷恋,把它当成个秘密的藏身之处,常坐在那儿,任由尖尖的风在耳边敲着然后穿过发际匆匆远行,每一阵都是新风。我不知他是怎么发觉我的踪迹的,总之,有个huáng昏他突如其来地踏进我的领地。

  “小女孩。”他叫道,声音忧郁低沉。

  那三个字浸透着巨大的怜悯和温qíng,chuī暖了女孩心中的薄冰,她觉得自己在融化,只剩下好小的一个人。先前的苦挨溃散成深刻的委屈,她不由哽咽地说:“你别过来!”

  “孩子脾气,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他走近我,伸出细长的指头,满腹心事地看着那感qíng细腻的象征,“至少还得五年。”

  他瘦了,眼窝深陷,下巴直直的。那是个前途未测的人,比他前景辉煌时更富于魅力。他蹙着眉头,我觉得能感觉到他内心每一丝焦涩的痛楚。在我这一方,已在那瞬间私自下了决心。

  “别再让我为你担扰了。”他说,“你那么悲怆,忧郁,叫我不得安宁。”

  我嗅到他身上浓烈的烟糙气,他灰扑扑的冬装裹不住如同伟人一般的qiáng有力的抱负,我喜欢他闪烁出那种责任心。

  我说:“何必为我担忧呢?”

  “不知道。”他固执地抿起嘴唇,“不知道。”

  “你是否也为别的女孩担扰,比如钱小曼。”我问道,渴望他回答得又多又绝对,仿佛只有那样才会发生些新转机。以往的都陈旧了,过时了,我不能再回转到那窒息人的以往中去。我野心勃勃。

  “知道我怎么看待知青上乡下山吗?备战备荒也罢,囤兵戍疆也罢,都不能掩饰这是一场悲剧。那悲剧就在于所谓知青,充其量只是一批无知青年。”他严厉地补充道,“诸如钱小曼之类,跟他们在一起,我感觉像跟陌路人厮混一般。”

  “但他们有时很无畏。”

  他冷冰冰地瞧瞧我,有些烦躁和冷淡,我不敢把此当作隐隐生恨的一种。他说:“无知导致的无畏,更是悲剧所在。”

  我觉得他有些黑暗,那是老三届的政治品质在作祟,有时我弄不懂为何会有他们那种复杂得要命的人生观;就如戴着漂亮的枷锁,与他们比,我们活得轻飘飘的,注定当不成伟人,却注定有个自由的灵魂。

  我问:“你近来很苦闷?”

  “或许有一点,但不严重。”他jīng力充沛地笑笑,“我的人生哲学跟小偷正相反,小偷是把别人的东西看作自己的,占为己有,我呢,很麻木,把自己的东西视作公众的。人贵在超脱,超脱即是无畏。”

  他似乎言不由衷,话内有一种死沉死沉的东西。我感到自己迷失在他的苦衷里,孤独、悲痛,又很神圣,那是一种暗暗的体贴。

  “答应我。”他再三说,“别再独自来这里,你应该成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幼树林渐渐暗淡,天空是深黛色的,他离我很近,伸手可得;可我分明觉得用一生之久,才能摸索到那人的灵魂,而我,爱他比自己知道得要深。冷温得发辣的风袭来,我不由战栗起来,十分离奇,无法抑制。

  那离奇可怕的战栗我算是染上了,穿戴暖暖的坐在太阳底下,它仍会发作,像一种深切而又纯洁的隐痛。那个人我常常见到,一日数次,然而他聚在人群中,就变得若一团空气,抓不到,摸不着,以至于我难以确认那是否是他。仿佛只有当他于了一人,单独出现在我视线内,我才敢肯定那是他的身影。

  我仍在huáng昏去那片幼树林,那是个平缓的山坡,类似个不起眼的小土丘。在一天即将结束时,我渴望见到他。有时,他会出现在那条秘密的小径上,双手分拨着绵软细弱的幼树枝权,它们韧xing十足,抽打着他的脊背。他渐渐地朝林子深处走来。在左顾右盼,焦急地寻觅落脚点。

  她每次都调换方位,每一个新的藏身处都带着她新的感知。她隐入泥丘的四处,当他一踏上小径的另一端,她就获得了预感。她被巨大的狂喜冲动得战栗,她感激他为她而来,那狂澜般的感激使她几乎把他当成恩人,当成完美无缺的崇拜者。

  我从隐匿处跑出来迎他,走近他的一瞬间会涌出拍照时的别扭心qíng。从十三岁起,面对摄影机我就无法自如,斜着肩站不好,坐不稳,表qíng僵硬,简直像中邪。那段岁月的照片我羞于给人看。比哭还悲惨的笑,加上贫瘠呆板的一脸恐慌。仿佛处处埋伏危机。我怕人说我是从那儿走过来的,就如怕将灵魂深处的隐秘bào晒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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