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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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隔了些日子,张之道抱来个硕大的收音机,说这礼物送我;照例是带着那种柔软的韧xing,不容人推辞。事后听说为了装成这台高级的收音机,他用去了一年半来所有的积蓄。

  我总在思索如何让他收回那昂贵的礼物,他的慷慨是小开式的,让我觉得有味;但他单纯得如一本新书的扉页,油墨飘香,而我,我的那本书已翻出了多少页;这样的jiāo往似乎荒唐可笑。

  我为此彻夜难眠,感到自己又辜负了一个男孩。我甚至在内心隐隐责怪起母亲,是她牵着我手,引入此种尴尬的境地。

  这个家不可避免地变成个暂住处。我的小chuáng早已拆除,母亲说,不用搭铺了,反正住不长。母亲那种淡如水的口吻让我吃惊,尽管她没说错,假期有限;但感qíng难以用错或对来划分,感觉更是如此。我跟母亲合睡一chuáng,各占一头,心里总是凄凉。

  母亲日日早起,制成了成ròu、鱼松什么的,一袋一袋封存着。“还要些什么?”她问。

  “无所谓。”我懒懒地说。

  “不是都说那儿荤菜少吗?”

  “嗯!”我说,“还可以。”

  她没作声,手头索索地动作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我不知你究竟想些什么!”

  我受伤般地感到心里绞痛。母亲变生疏了,她仿佛已习惯于远远思念女儿了;我的出现,犹如家中添了个垂头丧气的闲散人员,让她难以真正接纳。

  然而,真的同母亲动刀动枪地顶嘴,是发生在那之后的一个夜晚。母亲问起我在连队的qíng况,她的提问使我觉得她完全像个陌路人,那种深刻的距离感让我灰心绝望。

  “你怎么没打入党报告呢?”她问。

  “我不够格。”

  “我同事的女儿去了半年就入党了;她们领导答应首批抽调她到工矿。她工作积极,待人从不疙疙瘩瘩的。”她慢慢悠悠地说,“她在那里争气,父母也有个盼头。”

  “可是,我在那里也没有做过不争气的事。”我想到那次破灭的上调机会。陡地感到前途渺茫无望,永远兑现不了母亲的期望。

  “你脾气变古怪了。”她不满地说着,翻转身子,想结束这场谈话。

  我一骨碌坐起,狠狠地说了一通绝qíng话,我说在外面苦了一年半,回来还受冤气;我说知道家里人嫌弃我,巴不得我早走。我说起这些蠢话居然得心应手,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我越说越激烈,忽然没法收场了;我又怕起来,怕这么无休无止下去,怕自己从此擦不净那个蛮不讲理的形象。

  我恸哭起来,为过去也为未来无穷无尽的压力;为母亲彻底失去她的爱女也为自己失去了母爱,一无所有。后来母亲也绝望地啜泣起来。在这片哭声中,母女从遥远得够不着的地方渐渐接近,但是仍站高一尺之遥,相互辨认着,戒备着,不得松弛。

  翌日清早,我醒得绝早。母亲已忙碌完毕,正在门口同邻居搭话:

  “那里苦,吃杂粮。”母亲说,“想让她多带点去。”

  “就是呀,哪家有知青,哪家大人就倒霉。”

  母亲淡漠地说:“那有什么办法!”

  “听说东北六谷粉营养料是不坏的。”

  “哦!”母亲说,“下趟让她带点回来,上海吃不到,也稀奇。听说蒸糕吃还可以。”

  我觉得自己在沦落。我一向以母亲的骄傲自居,然而当我苦苦在外挣扎了一年半之后,却失去了这种资格。那太不公平了。我没大发雷霆,我感觉已无此必要——生活缺少了那根支柱,我就变得平平淡淡,活着等于没活。

  晌午时,我收到钱小曼姗姗来迟的信。她给我带来个震撼人的坏消息:连里的拖拉机房失火,朱庆涛冲入火场,被火烧成重伤,右耳失聪,左眼失明。她在信中表示对爱qíng的矢志不渝。在末尾处,她提及,区知青办动员她的恋人办病退返城手续,但他拒绝了,既为爱qíng也为他自己。他说,回沪后就不再会有人懂得你了。

  泪水渗出眼角,那种悲壮的流泪我还是初次。对那个黑苍苍的残废的男人的话已铭刻心间,我生命的疆域也在那寒冷的地方,离开那儿,我一事无成!

  我心平气和地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先是买好了回程的车票;随即又去商店买了墨镜、助听器、拐杖,我想或许他用得着。不知是因为他的不幸还是因为那句由衷的充满隐痛的话,反正我被感动了,那种qíng感一发即不可收。从此我便在心里视他为兄弟。

  走到家门外,远远瞥见那人qíng味极浓的深huáng色灯光。我忽而感到步履沉重。我走过的是一条何等消磨人的路!推开门,灯光洒了我一头一脸。屋内传来一片欢乐声:

  “总算回来了!”

  “大家等你过生日呢!”

  “寿星,快举杯!”

  原来我才十八岁!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还会有惊心动魄的未来,还会有无数新的盼头。我忽然qiáng烈地感恩起来,感激这个数字吉利的年纪。

  我抬起手,把眼泪擦得gāngān净净。

  我属马(代后记)

  我属马,出生在三月,命中注定是匹忙忙碌碌的马。初中毕业即去大兴安岭林区“上山下乡”,一住就是八年,做过近二十种工作,是一位熟练的油锯手、烧炉工、厨师。一九七九年返回上海时,带回的除了厚厚的散发着油烟味的日记之外,还带回了胃病和关节炎。

  回沪后写作勤奋,初见成效,著有长篇小说《十六岁少女》、《孤女俱乐部》、短篇集《少女罗薇》、中篇集《秦文君中篇儿童小说集》等。一日得闲,细细计算,居然也有二百余万字,先后二十次获奖。有时也想一鼓作气写出成大器的作品,然后辍笔过另一种人生。可惜,得意之作虽有,但都能找出迹斑,因而至今仍在奔波努力。

  在单位是个心地善良的编辑,在家中是个优秀的主妇。喜欢出门旅行,乐于收集各种布制的丑娃娃;不善言谈,讨厌虚伪和装模作样;难得jiāo朋友,但被视为知己的均是品德高尚者。

  本人内心平静,偶尔有睡懒觉的毛病。很遗憾早早成为近视眼,因此眼镜总被藏在包内,万不得已,才bào露自己轻度残废的真相。

  还有一个重要特点:一向很为自己的xing别自豪。

  我很羡慕那些早早进入文学殿堂的作家,他们无疑少走了许多弯路;而对于我来说,从练习写作到发表作品,中间经过了许多年的努力。

  我的父母都是文学爱好者,我从小就目睹父母读书的乐趣,一直跃跃yù试。可惜我家藏书甚少,零星的几本书像《列宁主义万岁》、《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都同一些杂物放在一块。好看的热门书都是借来的,那一阵母亲在机关是兼职图书馆管理员,她借新书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母亲珍惜一切物品,对公家的书也同样爱护备至,包上厚厚的书皮,舍不得在书上弄一点折皱,看到哪儿,总用一张纸夹在书内。我最早看的一本小说《红岩》就是在母亲枕头下发现的,那时大概才十来岁,识字虽不多,可也结结巴巴地尚能读懂里面的故事。当晚,母亲就发觉有人移动了纸条,她很生气,第二天就把书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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