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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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道:“你猜我是来gān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从短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糙地上了。我又说:   “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后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糙,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的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jiāo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jiāo一jiāo,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糙,又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糙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走进家门去,这时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蝎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随手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洋画儿,爸爸笑笑问我:

  “封神榜的洋画儿存完全了没有?”

  “哪里会!那张姜子牙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

  “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姜子牙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气儿,忽然问爸爸:

  “爸,什么叫做贼!”

  “贼?”爸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人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子?”

  “人的样子呀!一个鼻子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小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也进来了,于是妈妈就赶我:

  “去,屋里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这里打岔。”

  三

  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一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gān净呀!”   “比你的臭小脚gān净!”我说完噗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痛得哭了。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背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只有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扶着书包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糙地里的qíng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gān嘛的?   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土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qíng?   在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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