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他才问我:
“小英子,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面压着的石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齐。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面的石头。”我停了一下终于大胆地说道:“而且,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手,很难过地说道: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着面,是不是?
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是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七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cao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时髦的事qíng呀!只有韩老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通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糙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钻动。人们从糙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这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糙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向我要铜佛像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像。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憋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戴糙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决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
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兰姨娘
一
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qiáng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qíng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
“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
“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地拿怜悯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爸爸说:
“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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