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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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ròu,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huáng米面湿溶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

  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huáng板儿牙又来了。宋妈让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

  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chuáng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

  “这孩子脾气qiáng,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

  ”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chuáng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huáng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

  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chuáng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gān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gān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huáng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huáng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huáng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

  “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

  我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

  “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

  “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爸爸说:

  “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chuáng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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