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非常安静,人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咖啡馆。骡子从睡梦中被叫醒,缰绳也解开了;汽车的曲柄在摇动,社会城来的那三个小伙子顺着公路到别处去逛了。这 不是一个值得回味吟玩与反复讨论的格斗;人们回到家中,把被子一拉,蒙住自己的脑袋。全镇除了爱密利亚小姐家以外,一片漆黑。她那里所有的房间都亮着 灯,而且彻夜不灭。
“你怎样咒骂我,就会得到怎样的下场,哼哼,哼哼!”
在这一段时间里,小罗锅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那张五官挤在一起的小脸笑吟吟的。他搞许多诡诈的小动作,在他们两人之间挑拨离间。他经常拉拉马文马西的 裤腿,让大个儿注意自己。有时候他跟在爱密利亚小姐脚后跟——不过这段时期里他的目的仅仅是模仿她那笨拙的大步子;他也斗jī着眼,学她的姿态,使她显 得像是个畸形的人。他的动作里有一种可怕的信号,连咖啡馆里像梅里芮恩这样最愚蠢的顾客也没有笑。只有马文马西扭起他的左嘴角,咯咯地gān笑了几声。发 生这样的事时,爱密利亚小姐的心里搅合着两种感qíng。她先用迷惘、沮丧的谴责态度瞧瞧罗锅,接着又咬紧牙关转向马文马西。
“‘哦嗬,’停在马车车轴上的苍蝇说。‘瞧咱们扬起的尘土有多高呀。’”
七是一个吉祥的数字,爱密利亚小姐特别喜欢七。谁打嗝她就让他咽七口水,脖子拧 了就绕着蓄水池跑七圈,肚子里有虫就吃七服“爱密利亚万灵散”——她的治疗几乎总和这个数目字分不开。这个数字会千变万化,蔓衍出种种可能?,但凡相信 神怪与魔?的人都极其重视这个数目。因此,决斗将在七点钟举行。这一点所有的人都清楚,倒不是有谁明确宣布过,而是大家都心领神会,正如对于雨水和沼泽 地冒出来的臭气,没有人会去问一个为什么一样。因此,七点钟以前,每一个人都庄严地聚集在爱密利亚房产的周围。最聪明的人进入咖啡馆沿着墙根一个个挨 紧站着。其余的人或是挤在前廊上,或是在院子里占了一个位子。
他们gān了一切他们想得出来的破坏勾当,但是并没有闯进爱密利亚小姐在那儿过夜的办公室。这以后,他们俩双双离去了。
在双方像这两人一样既灵敏又凶狠的一场争斗中,把眼光从混战中转过来看看观战者的表qíng,也是蛮有意思的。人们都贴紧了墙,惟恐自己太突出。在一个角落 里,胖墩麦克非尔伛偻着身子,握紧拳头在助威,嘴里发出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声音。傻梅里芮恩嘴张得老大,以致让一只苍蝇冲了进去,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 么回事,已把苍蝇吞了下去。李蒙表哥呢——他更妙了。罗锅仍然站在柜台 上,因此他比咖啡馆里谁都高。他手叉在腰上,那颗大脑袋伸了出来,两条细腿弯着,膝盖鼓了出来。他激动得忘乎所以地喊叫起来,苍白的嘴唇颤动着。
他们取来钥匙,打开了放古玩的百宝柜,取走了里面所有的物件。
李蒙表哥一整天都跟在马文马西后面,他也跟着说马文马西是雪的权威。他很惊奇,怎么雪不像雨那样地滴落下来,他仰着脖子呆呆地瞪着梦幻般徐徐飘落的雪 花,终于因为晕眩而跌倒在地。马文马西神气活现,他也跟着趾高气扬——人们看到这副qíng景,忍不住要损他一句:
他们到沼泽地去,把酿酒厂砸了个稀巴烂,新的大冷凝器和冷却器也都给毁了,还放了一把火烧了棚子。
没人发出什么信号,可是两人都同时出手。两拳都打在对方的腮帮子上,因此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马西的脑袋都往后顿了顿,两个人都有点晕晕乎乎。第一次遭 遇后的几秒钟里,他们仅仅是在光地板上移动脚步,试验各种姿势,虚晃几拳。接着,马文马西肩膀上也着了一下,身子旋转起来,像只陀螺。这场恶斗凶猛地 进行着,双方都没有示弱的迹象。
事qíng就这样地拖下去。至于晚上在楼上的房间里他们三个人之间发生什么事,那就没人知道了。不过咖啡馆一晚比一晚人多,不得不增添一张新的桌子。甚至连多年前隐居在沼泽里的一个名叫芮纳斯密士的疯子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一天晚上来到窗前朝里面望了望,对着亮堂堂的咖啡馆里的那群人沉思起来。每天晚上的高cháo,就是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马西握紧拳头,摆好架势,互相瞪视的那个时刻。这样的对峙倒不一定出现在具体的争吵之后,不过好像由于两人身上存在着某种本能,在一定的时候就挺神秘地突然发生了。在这样的时候咖啡馆里鸦雀无声,连纸花在微风中发出的窸窣声也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晚上,这样相持的时间总比上一个晚上要延长一些。
是的,小镇是很沉闷的。八月的下午,路上空dàngdàng,尘土白得耀眼,在头上,天空亮得像玻璃。没有一样东西在动弹——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到。有的只是工厂 发出的营营声。那些桃树似乎每年夏天变得更加扭曲了,叶子灰得发暗,细软得有些病态。爱密利亚小姐的屋子向右倾圮得更厉害了,彻底倒塌仅仅是一个时间 的问题,人们现在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院子走。如今镇上可买不到好酒了,最近的一家酿酒厂在八英里以外,那种酒喝了肝脏里会长花生那么大的瘤子,而且会做 各种惊人的噩梦。在镇子里真是没有什么可gān的。你只能绕着蓄水池走几圈,停下来踢踢朽烂的树桩,盘算盘算教堂附近路边的那只旧大车轱辘还能派什么用 场。你不如到叉瀑公路去听苦役队唱歌呢。
马文马西说,下雪的事比他更清楚的人是再也没有的了。他说他知道雪是怎么一回事,他在亚特兰大见过雪,从那天他在镇上走路的模样看,仿佛每一片雪花都 是他家的东西。小小孩怯生生地从家里爬出来,掬起一把雪尝尝是什么滋味,他见了讪笑不已。威灵牧师满面怒容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因为他在拼命地动脑子, 想怎样能把雪这个题目编进他星期天的布道词里去。大多数人对这一奇景都怀着谦卑、喜悦的态度;他们压低了嗓子说话,动不动就毫无必要地用“劳驾”、 “借光”这样的客气话。当然,也有少数几个意志薄弱的家伙,他们没了主意,借酒浇愁了——但醉鬼不算很多。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这是个重大的时刻,不少 人点了点自己的钱,打算晚上到咖啡馆去消遣消遣。
可是马文马西总是用一个现成的答复来回敬她。他把手按在弦上,止住还在颤动的余音,用极为明确的侮慢态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道:
他们找到那只背后可以开启、画着瀑布的表,把它也拿走了。
马文马西先凑着炉子把自己烤热。接着,他在自己的老座位上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削尖一根小木棍。他剔他的牙,经常把小棍子从嘴里拿出来瞧瞧棍尖,在外衣 袖口上擦擦。他都懒得回答。
小罗锅瞧瞧站在柜台后面的爱密利亚小姐。他脸上没有一点恳求的意思;他好像很有自信心。他把手反剪在背后,自负地竖起耳朵。他双颊通红,眼睛闪亮,他 的衣服完全湿透了。“马文马西要上咱们家来作一阵子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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