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件真事:五六淑女闲聊,偶尔说起某一女大学生做了“三陪小姐”,不免嗤之以鼻。“一晚上挣好几百哪!”——嗤之以鼻。“一晚上挣好几千的也有!”——还是嗤之以鼻。有一位说:“要是一晚上给你几十万呢?”这一回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相视大笑。这刹那间的沉默颇具深意——潜意识总是诚实的。那么,做一次类推的设想:五六作家,说起各种文学奖,一致的意见是:艺术不是为了谁来拍拍你的后脑勺儿。此一奖——摇头。彼一奖——撇嘴。诺贝尔奖呢?——我总想,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以及随后的大笑?
几位淑女沉默之后的大笑令人敬佩。她们承认了几十万元的诱惑,承认自己有过哪怕是几秒钟的动摇,然后以大笑驱逐了诱惑,轻松坦然地确认了以往的信念。若非如此,沉默就可能隐隐地延长,延长至魔魔道道,酸甜苦辣就都要来了。
很难有绝对公正的评奖这谁都知道,何不实实在在把诺贝尔奖看作是几位瑞典老人对文学——包括中国文学——的关怀和好意?瑞典我去过一次,印象是:离中国真远呀。
二十八
残疾人中想写作的特别多。这是有道理的,残疾人与写作天生有缘,写作,多是因为看见了人间的残缺,残疾人可谓是“近水楼台”。但还有一个原因不能躲闪:他们企望以此来得到社会承认,一方面是“价值实现”,还有更具体的作用,即改善自己的处境。这是事实。这没什么不好意思。他们和众人一道来到人间,却没有很多出路,上大学不能,进工厂不能,自学外语吗?又没人聘你当翻译,连爱qíng也对你一副冷面孔,而这恰好就帮你积累起万千感慨,感慨之余看见纸和笔都现成,他不写作谁写作?你又不是木头。以史铁生为例,我说过,他绝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我记得他曾在某一条少为人知的小巷深处,一家街道工厂里,一边做工一边做过多少好梦,我知道是什么样的梦使他屡屡决心不死,是什么样的美景在前面引诱他,在后面推动他……总之,那个残疾的年轻人以为终有大功告成的一天,那时,生命就可以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他决心赌一把,就像歌中唱的:我以青chūn赌明天。话当然并不说得这么直接,赌——多难听,但其实那歌词写得很坦率,只可惜今天竟自信到这么流行。赌的心qíng,其实是很孱弱、很担惊受怕的,就像足球的从决心变成担心,它很容易离开写作的根本与自信,把自己变成别人,以自己的眼睛去放映别人的眼色,以自己的心魂去攀登别人的思想,用自己的脚去走别人的步。残疾,其最危险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会承认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认了,渴望之下又走进残疾。
二十九
二十多年前,残疾人史铁生改变了几次主意之后,选中了写作。当时我真不知这会把他带到哪儿去,就是说,连我都不知道那终于会是一个陷阱还是一条出路。我们一起坐在地坛的老柏树下,看天看地,听上帝的一声不响。上帝他在等待。前途莫辩,我只好由着史铁生的xing子走。福祸未卜很像是赌徒的路,这一点由他当时的迷茫可得确证。他把一切希望都压在了那上面,但一直疑虑重重。比如说,按照传统的文学理论,像他这样寸步难行的人怎么可能去深入生活?像他这么年轻的人,有多少故事值得一写?像他这么几点儿年纪便与火热的生活断了jiāoqíng的人,就算写出个一章半节,也很快就要枯竭的吧,那时可怎么办?我记得他真吓得够呛,哆嗦,理论们让他一身一身地冒汗——见过就要输光的赌徒吗?就那样儿。他一把一把地赌着,尽力向那些理论靠拢,尽力去外面拾捡生活,但已明显入不敷出,眼看难以为继。
他所以能够走过来,以及能在写作这条路上走下去,不谦虚地说,幸亏有我。
我不像他那么拘泥。
就在赌徒史铁生一身一身地出汗之际,我开始从一旁看他,从四周看他,从远处甚至从天上看他,我发现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疑问,从里到外根本一个谜团。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写作有他这样一个原型差不多也就够用了,他身上聚集着人的所有麻烦。况且今生今世我注定是离不开他了,就算我想,我也无法摆脱他到我向往的地方去,譬如乡下,工厂,以及所有轰轰烈烈的地方。我甚至不得不通过他来看这个世界,不得不想他之所想,思他之所思,yù他之所yù。我优势于他的仅仅是:他若在人前假笑,我可以在他后面(里面)真哭——关键的是,我们可以在事后坦率地谈谈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的错儿?
三十
这么着,有一天他听从了我的劝告,欣羡的目光从外面收回来,调头向里了。对一个被四壁围困的人来说,这是个好兆头。里面比较清静(没有什么理论来gān扰),比较坦率(说什么都行),但这清静与坦率之中并不失喧嚣与迷惑(往日并未消失,并且“我从哪儿来?”),里面竟然比外面辽阔(心绪漫无边际),比外面自由(不妨碍别人),但这辽阔与自由终于还是通向不知,通向神秘(智力限制,以及“我到哪儿去,终于到哪儿去?”)。
设若你永远没有“我是谁”等等累人的问题,永远只是“我在故我玩儿”,你一生大约都会活得安逸,山是山,水是水,就像美丽的鹿群,把未来安排在今天之后,把往日jiāo给饥饿的狮子。可一旦谁要是玩腻了,不小心这么一想——“我是谁”好了,世界于是乎轰然膨胀,以至无边无际。我怀疑,人,原就是一群玩腻了的鹿。我怀疑宇宙的膨胀就是因为不小心这么一想。这么一想之后,山不仅是山,水不仅是水,我也不仅仅是我了——我势必就要连接起过去,连接起未来,连接起无穷无尽的别人,乃至天地万物。
史铁生呢?更甭提,我本来就不全是他。可这一回我大半是把他害了,否则他可以原原本本是一匹鹿的。
可现在已是“这么一想”之后,鹿不鹿的都不再有什么实际意义。史铁生曾经使我成为一种限制,现在呢,“我是谁”的追问把我chuī散开,飘落得到处都在,以致很难给我画定一个边缘,一条界线。但这不是我的消散,而恰是我的存在。谁都一样。任何角色莫不如此。比如说,要想克隆张三,那就不光要复制全部他的生理,还要复制全部他的心绪、经历、愚顽……最后终于会走到这一步:还要复制全部与他相关的人,以及与与他相关的人相关的人,这办得到吗?所以文学(小说)也办不到,虽然它叫嚷着要真实。所以小说抱紧着虚构。所以小说家把李四、王五、刘二……拆开了,该扔的扔,该留的留,放大、缩小、变形……以组(建构或塑造)成张三。舍此似别无他法,故此法无可争议。
三十一
但这一拆一组,最是不可轻看。这一拆一组由何而来?毫无疑问是由于作者,由于某一个我的所思所yù。但不是“我思故我在”,是我在故我思,我在故我拆、故我组、故我取舍变化,我以我在而使张三诞生。我在先于张三之在,我在大于张三之在,张三作为我的创想、我的思绪和梦境,而成为我的一部分。接下来用得上“我思故我在”了——因这一拆一组,我在已然有所更新,我有了新在,就是说,后张三之在的我在大于先张三之在的我在。那么也就是说,在不断发生着的这类拆、组、取舍、变化之中我不断地诞生着,不断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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