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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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笑笑唤:" 各家都把协议收起来,孩娃们拿着丢了咋办?"

  又说:" 蓝,把咱家的给我。"

  杜岩说:" 印泥都还不gān,揉糊涂就没效力了。"

  也就不再追问那返村协议,一任孩娃们如旗帜样举在手里,一群儿追在人群前边,跑得欢天喜地。泥色的日光,把山梁照成了无边无际的一块经年累月不曾洗涤的脏布,这儿黑着,那儿灰着,见物改形地铺盖在耙耧山上。锄过的小麦地,野糙没了,小麦稀落落地在田野上勾头弯腰,仿佛因了瘦弱,不能直起腰身,无脸面对对它们寄了厚望地三姓村人。到处都是无jīng打彩。山梁上的脚步像枯蒌的落果样扑扑嗒嗒。大人们先还走着说一些什么,后来就不再说话,脸上的沉默和土地一样厚重,散发着尘土的气息。女人们一团一团,扯着三岁两岁被司马蓝们丢下的小娃小女,说着日子的艰涩,把挎在胳膊里的碗筷篮子换到左边,又换到右边,弄落下一路凄楚的声音。就这个当儿,最前边孩娃群里传来了紫菜色的惊叫。

  大人们唤:" 咋儿哩?"

  司马蓝说;" 快来呀,小狗儿跌倒了。"

  蓝长寿说:" 快拉他起来。"

  司马虎回话:" 怕是死啦,拉不动呢。"

  小狗儿是蓝长寿家老二,今年五岁,老大麻杆腿儿被送到了西梁崖下,剩下老二终是养活下来。听到这样的唤叫,蓝长寿跑了几步,气喘嘘嘘地难受,便淡下来快步走着。追到一棵柿下面,拨开围成群的孩娃,见他家的小狗儿在地上躺着,额门上流出了一片血来,人连一点气色没有。杜柏在小狗儿手腕上学着大人样儿号脉,蓝长寿把孩娃从路中央抱到路边坐下,杜柏号脉的手还在小狗的腕上没有拿下,像粘在一起一样。

  蓝长寿摇着孩娃说:" 你咋了狗儿?"

  杜柏说:" 蓝叔,他死了,脉都没了。"

  蓝长寿恶了一眼杜柏:" 他不就是跌倒碰破一点皮嘛。"

  杜柏说:" 不信你问我爹。"

  村里的大人就从后边围了过来。杜岩上前号了脉搏,又用耳朵趴在狗儿鼻上听了,果然说是死了哩,一丝声息都没了,脉像云一样散去了。

  蓝长寿痴痴怔怔呆着。他女人就惊天动地地嚎叫,往狗儿身上猛扑。这当儿日光亮了一点。三姓村的百余人在梁上乱成一团,脸上呈出坡地的旱huáng,说咋会跌一跤就死了哩,先前谁家孩娃没有跌过?别说流掌样一小片血,就是流案板样、席样一大片血也是常事,可谁就一跌便死呢。杜岩就解释道,这是啥儿年月,大饥荒里,人身上血都快要gān了,谁流一点都会死呢。

  村人便都哑下,看着蓝长寿夫妇和他们家跌一跤就死了的狗儿,想杜岩的话倒真是在理,这年月谁身上还有多少血可供流啊。问怎么走着走着就跌了呢?说是和人家娃儿并肩比看返村协议上谁家的印泥更红更大,不小心也就摔了。

  也就死了。

  蓝长寿家也就从此没了孩娃。

  他哭着说:" 我断子绝孙了哇,我家断子绝孙了呀……"

  他媳妇说:" 老天爷,你给我家留一个聋子孩娃也好,咋能让我两个娃儿死了一对?"

  司马笑笑就上前说,把孩娃扔了算啦,哭能哭活?再哭一会大人还要死哩。

  说有地就有粮,有山就有柴,大人活下来就可以再生孩娃儿。蓝长寿的媳妇止了哭声,恶恶地盯着司马笑笑,说村长,孩娃是说生就能生的?现在饥荒,都出门讨荒要饭,人连一点力气都没了,还能生出孩娃?司马笑笑说,到饥荒过去生嘛。

  女人说要再饥荒个三年二年,狗他爹也就临了四十,该得喉病死了,我家还咋生孩娃?

  司马笑笑被这问话噎住,回身到媳妇挎的蓝里翻了一阵,什么也没翻将出来,就到大伙面前说,谁家还有吃的拿来,让他们夫妇留在村里守村生娃。这样叫了,村人先都默着死去活来地不发一言,沉沉一片,如竖起的一片死尸。到了末后,蓝百岁走回到女人梅梅面前,说她娘,都拿出来吧,好坏长寿是一姓人哩。梅梅便从怀里摸出了半块huáng面烙馍。杜岩给媳妇递了一个眼神,司马桃花从腰里解下一根指头粗的裤带,从裤带里倒出了半碗小米。还有别的女人,有的从口袋掏出一把蒸馍布包的gān蚂蚱粉,有的掏出了一根晒gān的熟鸦ròu腿或翅膀。七七八八,在蓝长寿的篮里放了半篮。到了这个当儿,司马笑笑的媳妇忽然解了裤子,赤luǒ了身子,从裤里撕下一个袋子,竟往那女人篮里倒了半碗白面细粉,把大家惊得呼吸都憋在喉里。

  " 天哟,你家还有白面!"

  " 是鸦骨头粉。"

  说前些日子村里架三口大锅吃鸦ròu,她半夜起chuáng去把那鸦骨头捡了回来,晒gān捣碎碾成了骨粉。村人就都敬了这媳妇的jīng明,说有这样的女人,你家蓝、鹿、虎怕再饥荒十年,也不会活活饿死。

  可是,司马笑笑却上前说道:

  " 你咋这样不明事理,我是村长,有吃食你不先拿出来,我还算他娘的啥村长。"

  之后,便转过身去,对蓝长寿说,回村去吧,凭着这些,你不能叫女人怀孕,人活着也是白搭。于是,蓝长寿就抱了他跌死的孩娃,领了媳妇,挎着半篮鸦骨粉、gān鸦ròu,蚂蚱粉和huáng饼、黑馍回村去了。日头悬在头顶,村落还依稀可见。村人们望着走远的蓝长寿两口,都想说些啥儿,却没能说将出来,直到他们快要消失时候,倒是司马笑笑踩到一个高处,把大家的话唤了出来。

  " 媳妇怀胎要十个月哩,怀里的狗儿不要扔掉,当粮食吃了也行,拿他当诱饵打乌鸦也行。"

  蓝长寿转过身子回唤:

  " 放心走吧村长,我要是让村里少了一户人家我还有脸活吗?"

  村人就又开始往耙耧山外慢慢走了。孩娃们再也不疯跑乱颠,再也不耍那一户一张的返村协议。他们都跟在父母身边,拉着父母的左手或是右手,凌凌乱乱成长长的逃荒队伍,在泥huáng的日光里,丢掉了村落,丢掉了田地和稀疏无力的庄稼。脚下的尘土,被他们弹将起落,飞在他们裤上、身上和脸上,谁都是尘土一身,满鼻满嘴的枯土气息。到一个岔路口时,司马笑笑说,分几户从这走吧。就相互看看,由蓝百岁领着蓝姓朝那岔路去了。又走几里,又见了一个岔路,司马笑笑说,杜家的去还是司马家去?

  杜岩就领着杜姓人上了岔路。

  就都终于化整为零,见路口就分,见村落就留人,几十户三姓村人,至暮黑就零散到了通往耙耧山外的各条道上,像撒在世上的一把灰土石子样不见。

  然在五天之后,司马笑笑一家就又返回了村里。

  半月之后,就一户不少地全都回了。

  谁能料到,原来饥荒不见边际,满世界都遭着灾难。耙耧山下的人说,何止你们耙耧山脉,方圆几百里都是荒年。想人有双脚,走几百里,也就能逃了饥荒,可到了镇上,镇上人说何止百里,蚂蚱是从千里之外飞过来的。想那么小的蚂蚱能飞千里之地?疑怀着,犹豫着,有人到了城里,见那一个城里的百姓,都弃城到郊野去了。城里人说,全省全国都是荒年,你们往哪去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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