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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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笑笑说,疼一阵就疼麻过去了麻过去就一点不疼了。

  他说,男娃长大了都要来卖皮子?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皮子二年家里都有零花钱。卖一次就能娶一房媳妇了。

  他说,不卖不行呀?

  司马笑笑说,你连皮子都不敢卖,谁家的闺女肯嫁你?你连皮子都不敢卖,那想起来不到四十岁就得死时还不一天一天把你吓死呀。又说蓝娃儿,卖皮疼是一半天的事,可这皮和树皮一样儿,割卖过去了,抹点药水,贴几层jī的二层皮,过十天半月它就又长将起来了,有时候长得好,还能长得和原来的一模样,还能再卖第二遍。说不过那你得躺在chuáng上别动弹,别让那伤处湿了水,脏了土,得像女人坐月子样在chuáng上睡着不下来。

  司马蓝把手从父亲手时抽出来,两手对着擦了汗,说爹,我还是不敢卖。

  司马笑笑说,再长十年你就敢卖了。

  他说,我真的不敢卖。

  司马笑笑说,你长大想当村长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当村长。

  司马笑笑说,想了就得不怕卖皮子,你爷就是敢来卖皮子才当了村长的。可惜你爷死时我还小,我没把这村长接下来。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皮你到城里想买啥儿买啥儿。碰到一个好主顾,比如他家里殷实得很,是他孩娃脸上烧伤了,你要多少钱一寸他都给,那时候你卖二寸见方一块儿,就和你手掌一样大,就差不多能把城里的一个百货摊儿全都买下来。

  司马蓝便望着父亲的脸,想了半晌说,我就想好好吃一碗羊ròu泡馍哩,就吃医院门前那一家。

  司马笑笑说,卖一次你能买他十锅羊ròu泡馍呢。

  他说,我还想买一双洋袜子穿。

  司马笑笑说,你能买一打洋袜子穿。

  他说,再买一捧有红有蓝的糖豆儿,一把城里的芝麻糖。

  司马笑笑说,你能买十斤糖豆儿,叫你连吃五年吃不完,吃着吃着牙酸了,你就再也不吃了;说你能买一篮芝麻糖,吃得上下牙粘到一块,嘴都张不开了呢。

  司马蓝脸上有了粉红一层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杜柏、竹翠、柳根、杨根已经进了手术房,站在他们进来站过的位置上,每人脸上都挂着惊白色,汗在额上漫无边际地流。他从父亲身边走过去,像父亲拉着他那样,拉着柳根的手,说疼到麻了也就不疼了,卖一次到城里想买啥儿就能买啥儿。

  拉着杜桩的手,说其实不疼哩,卖一次能买一个百货摊儿呢。

  拉着杜柏的手,说你写字没有笔,卖一次买回去的笔能让你用上一辈子。

  去拉竹翠的手时,他伸出了手,又把手给缩回了。他说等我来卖皮,我给四十买一海碗羊杂碎,最多给你买一碗羊肠汤。

  竹翠就哭着出去了。

  下一拔孩娃进来后,司马蓝脸上挂着兴奋,仿佛他刚刚从那手术chuáng上被割下一块皮子走下来,真真切切,又把说过的话对孩娃们重复了一遍。到最后一拔蓝家的闺女一起挤进来,他不仅那样说了一遍,还拉着四十的手,把蓝四十拉到手术chuáng的那一边,指着父亲那似睡非睡的脸,说你看,不疼吧?指着大夫左手掀起的红柿叶样的薄皮子,说你看,和绸布一样儿。

  指着刀神大夫的额门,说你看,他那儿有个黑痣呢。

  指着地上的半桶血纱布,说你看,有的纱布上没有沾着血都扔掉了,拿回村还能做袄的衬里呢。

  指着四十额门上的汗,爬在她的耳朵上,说看把你吓成啥样了,我一点都不怕,长大咱俩就成亲,成了亲我来卖皮子,你要啥给你买啥,洋花布、洋袜子、雪花膏、洋胰子、化学卡子,要啥就买啥。竹翠她要啥我都不给买,最多她来了给她买碗羊肠汤。

  第五十二章

  阎连科

  家里的抽屉桌越来越高,高到了司马蓝举起胳膊还拿不下来桌上的油瓶儿。

  水缸越来越粗,搬一个登子放在缸下去舀水,掉进去就可以游水了。时间叮叮当当地飞快着,日头有时从东边出来,又朝东边落去,从西边出来,又朝西边落去。

  如果不记着太阳总是从门前边槐树那儿升起,司马蓝就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哥哥们也越长越矮,仿佛从狗长成了兔子,又从兔子长成了鼠。加上父亲司马笑笑对他的偏爱,森、林、木三个儒哥就长成他的弟弟了。每日间他总是让他们给他洗脸,给他端饭,陪他上茅厕。随着倒流的岁月,司马蓝回到了他的一个生日里,他说我想有好多人都去沟里耍,让他们挨家通知孩娃们饭后都到村前沟里去,儒瓜哥们就分头一家一家挨门唤叫了孩娃们,在沟里他把生日油炸的花面果子一个孩娃分一枝,孩娃们吃着他分的食物,他的权力就日如中天了,就成了孩娃们的村长了。

  他把孩娃们集中到沟里的一块宽敝处,指挥着他们配对儿,让这个女娃给那个男娃做媳妇,让那个男娃给这个女娃做丈夫。不愿听他的,他说你活不过四十就得死,得喉病疼得你在chuáng上翻滚掉下来,那大他的男娃女娃,就犹犹豫豫顺从了,就开有他们的爱qíng故事了。

  在那故事里,他指挥着一切,成了他们的村长,就把蓝四十和杜竹翠娶成了自己长命百岁的媳妇了。

  又一天,依旧是冬日,依旧在村前的沟里,大哥、二哥不在场,他把蓝六十配给了三哥司马木。把蓝五十配给了弟弟司马鹿。把司马姓的三个女娃配给了杜桩、杜柱和柳根,最后还剩蓝四十和刚过三岁的竹翠时,四十说蓝哥,我嫁给谁呢?司马蓝看了看,所有的男娃都有家有口了,连脖子有瘿的丑妮和侏儒哑巴都有夫有妻了,他就犯了难,不知该让四十和竹翠嫁给哪个了。这时候三哥司马木忽然说,四弟,你自己还没媳妇哩,司马蓝噗哧一下,从口里掉出一个冰清玉洁的笑,想起自己还没有媳妇哩,就说你俩来做我的媳妇吧。蓝四十和杜竹翠就忙不迭儿过去拉着她们男人的胳膊了。

  可这当儿杜柱不愿意,杜柱说你一个男人就俩媳妇呀。

  司马蓝说,我是村长嘛。

  杜柱说,村长就该娶两媳妇呀?

  司马蓝无话可说了。

  僵局像云雾一样把大家罩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男娃中柳根说话了。柳根说村里的村长就有好多个媳妇呢,他的那个媳妇死了他成了大夫,哪家媳妇生娃儿,身子都得让他随随便便摸,就和他娶了一村的媳妇一样儿。

  杜柱也就只好好无话可说了。后面出现的事qíng是,四十和竹翠谁来做正房,谁来做偏房。司马蓝拉起四十的双手看了看,看见她的两只手冻得像两段红萝卜,袄上有两个布扣没有了,他说,我让四十做我的正房哩。年龄细弱的竹翠就不甘不愿了。竹翠不愿意她就哭起来,拿头往她表哥司马蓝的身上撞,司马蓝就让竹翠做了正房,让四十做偏房。四十把手从司马蓝手里抽出来,也就默认了偏房二媳妇。她站到司马蓝的右边去,把左边的位置让给了竹翠,一场盛大的爱qíng也就开始了。司马蓝朝那沟里的深处望了望,又找了一块从悬崖上流有暄虚碎土的宽敝处,指着那儿说,三哥,那是你们的家。司马木就拉着蓝六十到指定的位置坐下来。司马蓝又指了一块说,柳根,那是你们的家。柳根就拉着蓝七十到那家里了。再指着一块说,杜柏,你两口儿住在这儿吧。杜柏两口就到不远处的一块虚土并肩了。司马蓝从沟里的一块石头处开始,直指到沟口这边的另一块石头结束,给每一对夫妻都相距几尺安置好了后,他领着竹翠和四十,到了一处有层gān茅糙的空地上,说这儿地方大,我有两个媳妇我占了。然后又望望一对一对呆坐着看他的夫妻们,和村长召集大家开会时一模样,就撕着嗓子问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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