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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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蓝说,看我把手伸进了棺材吧,

  人家说,你敢摸摸那寿衣?

  他说,我就敢。

  司马蓝往棺材的脚头走了走,使自己的肩头高过棺材板,然后一弯腰,手就抓住寿衣了。那寿衣是村长离开村子那些年,为自己准备的黑绸布,是村里所有死人中,唯一穿的一件黑绸布。司马蓝抓住寿衣时,像抓住了蛇的皮,凉凉滑滑,指头一松绸布就从他手里流水一样滑掉了。

  他没有第二次再去抓寿衣。他觉得心里有些紧,直往一块缩,可是他说,我就抓住寿衣了。

  那人说抓了你又松开了,有胆你去摸摸死尸的脚。

  司马蓝不言不语了。

  那人冷冷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敢,

  司马蓝盯着那人的脸。

  那人说你敢你摸呀,

  司马蓝眼睛里有了冰火火的光。

  那人就又是一声冷笑,不屑地转身走掉了。

  司马蓝说声你别走,突然又往棺材的小头迈一步,右胳膊叭嚓一伸,一反抓住了村长的脚。

  脚是一双新的千层底儿鞋,鞋底上的白针脚像是粗沙石的面。司马蓝紧紧捏着鞋尖儿,感到村长的中脚指弓起来顶着他的手。他想村长原来是中脚指比大脚指还要长的人,想村长他要吓我他会动动脚,可村长的脚和树根一样没有动,于是他就盯着他面前那个人,说我抓了死人的脚又咋样?

  那人倒不言不语了。

  司马蓝朝那人回了一个冷冷的笑,他听见他的笑像一个月前他在教火院第一次见到的洋玻璃,又白又亮,落在灵棚的地上稀哩哗啦啐成一粒一块了。他想离开灵棚走出去,可那人听了他的笑,眼睛盯着他像盯着一个想要逃离开的贼。

  ──你敢去拉拉他的手?

  他把身子往棺材中间猛地一挪,一把就抓住了死尸的手,那手指头像五根弯了的冰凌条。

  ──你敢摸摸他的脸?

  他又朝棺材大头走一步,跨上架棺材的板凳头,一弯腰按住了死尸的宽额门。

  村长的脸上搭了一条白手巾,手巾从他的手下啪一声掉到村长的耳根下,有一端还挂在村长那一碰就掉的冰冻耳朵上。他想把那手巾重新搭到村长的脸上去,把村长石碑样的额门盖起来,可面前那人的双唇又动了。

  ──你敢摸摸村长的嘴唇吗?

  司马蓝有些忍无可忍了,呸一下,把一口吐味吐到那人的脚面前,极鄙视地给了那人一白眼,把手放在死尸的嘴上了。村长死了可他的嘴却还张着,双唇上没有半点软,青青硬硬像是水缸口的冷沿儿,他的牙是紧紧的咬在一起的,啃了一枚红铜元。他的手把那铜元从牙上碰掉了,叮当一下,他以为村长会折身坐起来,可村长到底没有折身坐起来。他想又要棺材里只要哼一下,哪怕从鼻子或嘴里呼出一丝热气儿,他就惊叫一声跑出灵棚去。可村长没有动,没有呼出一丝热气儿,躺在棺材里,就像穿了衣服的一条青石碑,于是他的手就放在那嘴唇上不动了。他感到了村长露出来了牙齿像他光脚踩在玉蜀黍粒上一样硌着他的手。他把手往上轻轻抬离一天fèng,感到了他手上的冷汗把他的手掌冻在了村长的huáng色门牙上,分开时发出吱吱的声音来,像把冻在地上的一领糙席结起来。那声音使他的心里轰隆一响,就又立马声断音止了,他又平静下来了。他朝着对面那人笑了笑。他忽然笑得温柔而又甜嫩了,就象最终过去了一座没人能过的独木桥,他在年幼时的一个冬夜首先过去了,坐在对岸发出的笑永生永世没有人能体到他的快乐和惬意。

  这时候,月亮自村胡同里走出来,到了村中央,从灵棚口照进了灵棚里,加上房上、树上、墙上、路上和山脉上不化的白雪,灵棚里的两堆火虽然成烬了,可灵棚里反而更加溶溶明亮了,充满了柔美细润的光。棺材的影子,在月色中像一块黑纱布。将尽的糙香,味儿粉粉淡淡,在寒凉的月光下一线一线地飘。积雪白烈的青冷,从村外流进村子里,在灵棚口和死尸的黑凉气息碰在一块,灵棚下就黑白分明地卷着一股半腐半冰的混合味,还有冬小麦的清新味,槐木柴烬上浸出的槐油味,能听到那几种气味走到一起的碰撞声,能听到月光和雪光在一起的叽喳声,还有村外小麦苗在雪下的舒筋动骨的响动声。

  司马蓝把手从棺材里抽将出来了。

  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看见在灵棚口站了十几个人。刚才捉迷藏的要寻找的森、林、木、四十、五十、六十、杜桩、杜柱、柳根、杨根和杜岩、竹翠都痴呆呆地立在灵棚前的月光里,莫名奇妙地望着他。他说我敢摸村长的脚、手,还有他的嘴。他说刚才我的手冻在村长的牙上了,揭手时吱啦一声,吓了我一跳,像把手从河水上揭下来。

  他说你们谁要敢和我一样把手伸进棺材摸一摸,谁就不怕死了,不怕病了,得了喉病一说一笑也就过去了。

  没有人接搭司马蓝的话。大家都默默地站在棺材头。

  真的呀,司马蓝说,我爹说的呢。我爹是村里的村长了,你们还不信?

  依然是月光有声的静。

  司马蓝说,森哥,你来摸一摸。

  司马森就过去把胳膊伸进棺材里。

  司马森把胳膊拉回来,说我摸着村长的耳朵了,村长的耳朵硬的就像瓦片儿。

  林哥,你过来摸一摸。

  司马林就踩到棺村这边的板凳头儿上,摸了说村长的脸就像瓦盆儿。

  木哥,你也摸一下。

  司马木说村长的鼻子和河滩的石头一样儿。

  杜柏,他是你爷哩你还怕?

  杜柏把手伸进去说翠,你摸摸,爷的手好像还热呢?

  竹翠把手缩回来,说一点也不热。

  柳根说,就是一点也不热。

  杨根说,和房檐下的冰凌条儿一模样……

  就都鱼贯着去摸了。只有司马鹿立在供品边上吓得嘤嘤泣泣哭。柳根说只有你家的鹿不敢摸。森、林、木说,他才三岁呢。司马蓝就说,等村里明年谁死了再让他摸吧,那时他就又长一岁了,孩娃们就都大度地同意了。司马鹿水嫩的哭声流水一样断息了。

  第五十四章

  阎连科

  穿过月落的时光,村街上各家门前蹲坐吃饭的石头长大起来,门槛儿也高不可攀了。花旺的树叶缩回到了芽儿,壮牛成了小犊,一些坟墓里的死人,都又转回到了世上。司马鹿、蓝三九和竹翠都又回了到了娘的肚里,那个当儿,司马蓝、柳根、杨根、杜桩、五十、六十、杜柏等一茬娃儿,天天为忽然断奶哭天唤地。

  他们走在街上,随便看见哪一个女人在门口喂奶,白润的奶子都像冬天初升的日头。盯着那硕大的奶头如看见了一粒丰硕的红枣,闻着那腥美的奶香,白浓浓从大街小巷一飘而过,甚至怀着忌羡仇恨的内心,用目光贫焚地去抱玩那女人诱人的ròu奶和rǔ汁;再或索xing猛扑过去,把那吃奶的孩娃推到一边,自己一把抱住那藕白的奶子吞咽起来。无论如何,那时候,他们会得到有奶水的女人的同qíng呢,她们会把自己最后的怀扣解开,在门口的树下坦露出新织的布匹样洁白的胸脯,把面袋一样的奶子送给这些孩娃一会。他们不得不被断奶,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又要生产。而门口这些女人,不过才刚刚显起肚子来,才怀孕三个月或两个月,奶水还丰足得同河水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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