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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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整个人都被一块yīn影遮住了。

  她扭回了头。

  是司马笑笑立在她身后。日光像被关在城门外边一般不见了。

  他说,半年老四是在这儿呀。

  她说,刚刚他在拱吃猪奶哩。

  馋哩,他说,他娘又快生娃了。

  会生女孩娃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八成又是男孩娃。

  这是司马蓝一生中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叹气声,像从窗fèng透过的风样从他耳边悠冷地chuī过去。他看了一眼父亲,见他坐在自己的一只鞋子上,吸着旱烟,目光落在蓝四十那已经半扎长的头发上,仿佛为家里又将生一个男娃忧伤得无以言说样。他把咽进肚里的烟吐在面前,那烟就把他的脸熏成huáng白了。

  ──我家要有一个男娃就好了。

  他把目光搁在她肚子上。

  ──没怀上?

  ──还没哩。

  ──四十不小了,快会走路了,你该怀上了。

  ──怕再生一个女娃哩,她拍了拍四十的头,一年一个,这是六妮了。

  然后他们就静默下来。日光从他们头上、肩上滑过去。有狗和jī在他们周围晃动着。司马蓝和蓝四十的吸奶声,像溪流样在静默中响得温馨而流畅。司马笑笑磕了烟灰,又装上一锅,说你的奶水可真足呀。她说多喝汤水奶水就多了。这时候从村那头传来了一声长而又长的唤,叫着爹──爹──你在哪?我娘生了娃儿啦。就从胡同里回传出劈柴一样的话──让她生嘛,叫我gān啥──已经生了哩,生在灶房的锅台边──真的生了吗?──是个小弟呢──回去吧,先让你娘给娃喂着奶,说走完这盘石子棋我就回去了。

  那个唤话的男孩就欢颠颠地回家了。

  ──是村东杜根家的吧,

  ──杜根正和人走四步儿棋。

  ──昨天村西生了两家,今早我蓝家叔伯哥一胎生了三个,加上这一个,两天村里就添了六口人。

  ──村长就是让人口像结柿子样,往世界上添的嘛。

  ──都快把女人们生死了。

  ──要我当村长,我就让女人歇歇肚,想法儿让村人活过四十岁,村落就在这世上一辈不绝了。

  ──你当呀。

  ──眼下村长我年龄大,又是我妹的公公哩,我昨等着他死了再当呀。

  从村中央走来了骂骂咧咧的脚步声,骂着说早上就听到乌鸦叫,没想到果然倒了霉,下了五盘棋输了五盘棋,把我的半斤油烟叶全输光了。说有两个男娃了,又他妈添一个,将来看他们弟兄三个拿啥娶媳妇。这样说着,还把路边的石头踢到了谁家墙上,又把一个瓦片踢到了一堆柴禾上,就往胡同尽头走去了。

  司马笑笑和梅梅都把目光从杜根身上收回来。

  梅梅又说,叫我生个男娃就好了。

  司马笑笑说,生男娃怕是藏着法儿哩,不然我家怎么都是男娃儿,杜根家也都是男娃儿,我两家孩娃的生日都是chūn秋天的上半个,没有一个生在下半月。

  梅梅的眼睛睁大了,目光噼叭一声亮起来,说我家女娃的生日都是下半月,说是不是生男娃来红在来在上弦月,chuáng上的事要做在下弦月?说完等着司马笑笑答话时,她男人蓝百岁却从司马笑笑家门前急急脑地走过来,看见他们便可着嗓子叫,你们没完没了的在说啥呀,我弟媳妇从早上到现在,生娃儿先生出一只脚,村长在各家忙着生头胎的新媳妇,你不回家照看你在这儿闲死呀。

  梅梅扭过头,说我给笑笑家老四喂喂奶。

  司马笑笑歉意地从地上坐起来。

  蓝百岁对着司马笑笑说,我弟媳妇就是生不出娃儿的头。

  司马笑笑说,我去找我妹夫让他快些去。

  梅梅把司马蓝和四十的头从她胸前推开了。

  日光砰地一声照在了司马蓝的眼睛上。蓝四十的小手从他的手里像几根绳头样抽走了。他眼前立马一片甜味淡淡的哀伤,感到了嘴里空空dàngdàng,手里也空空dàngdàng。一个世界都空空dàngdàng了。他望着被母亲抱走的蓝四十,蓝四十也睁大眼睛望着他。四十娘的脚步就如船一样朝蓝百岁那儿划过去,把他和父亲留在了身后的河岸上。

  他立在父亲身边,就如栽在那儿的一棵不结实的小桐树。

  ──你家老四叫啥呀?

  ──还没起下好名哩。

  ──叫蓝吧,我们蓝家好生女娃儿,不定他一叫蓝,就给你家唤出来一个女娃呢。

  他们就到蓝百岁的身边了,一家失急慌忙地往那先生了脚的弟媳妇家里走去了。父亲司马笑就去村里找接生的姑夫村长了。司马蓝独自立在那片空地上,看见前崖下的那两个猪崽还在拱奶吃,那母猪还是闭着眼,一脸红的受活在脸浮动着。这时候,从村里十字路口的碾盘上又一次传来了红汪汪的叫。

  ──村长,你在谁家忙呢,我媳妇说你不在chuáng前立着,她就是不知道咋样才能把孩娃生出来────村长──拐子叔──你在谁家呀──

  第五十五章

  阎连科

  葬埋村长那天天气格外好,冬日的阳光把黑棺材照得又黑又暖。

  抬杠的村人们把穿了一冬的棉袄都脱了。

  第五十六章

  阎连科

  拐子村长杜桑的脚步在三、四月间忙得满街响。他提着他那一兜白亮的镊子、钳子、剪子和不断地兑着开水、烧酒的酒jīng瓶,紫药水,从这家出来又拐到那一家。他那把又细又长的剪子似乎从来没gān过,剪脐带时擦上去的药水和脐带上的羊水在剪面上留下的暗huáng,一天到晚散发着青白的酒气和枯huáng的羊水味。树木发芽了,村落里汪下了深绿色。榆树上的榆钱儿,一串串地在天空闪着银白。泡桐在没长的叶子时,就把蒙了尘灰的葡萄似的桐骨朵举在枝头上,三朝两日之后,嗽叭一样粉淡的花儿就乐呵呵地把天空塞满了。柳树和杨树,把灰白色的絮儿飘得到处都是。到了夜深人静,能听到一团团絮球在窗前溜着墙跟的滚动声。而在白天,村落的宽胡同狭巷,则流动的冬雾一样流着白色的杨花柳絮。你走在路上,柳絮杨花便飞进你的鼻子、眼睛和耳朵。你正要张嘴说话,告诉对面的来人说谁谁家女人生了,谁谁家女人难产,谁谁家生了一个怪胎,谁谁都过了生日半月连肚子还没痛,可话还未及出口,一团絮花就飞进了你的喉咙了。村长的裤管上总是沾满着尘土和柳絮,接生的双手上腥气扑鼻,指甲fèng里的子宫血整日间红红润润。这是生育的好季节。男人们总是在头年chūn末夏初安排chuáng上的事,让女人来年chūn天大生产,或是头年秋末初冬农闲时在chuáng上疯颠忙乎,让女人来年生产在秋天的气湿里。这两个季节生娃儿,不受热酷,不受冷寒。女人们坐在月子的时日里,虽还依旧烧饭,依旧fèngfèng洗洗,却是免去了许多罪苦。坐月子不受罪就是男人托手送给女人的福。还有接生就像锄地一样熟练的拐子村长,你就是孩娃横在肚里,他也能把你的孩娃头重又扭到子宫的大门口。女人们都想生在三月四月间。女人就大多生在了三月四月间。三四月间小麦刚刚挺直猫了一冬的身子,男人们就在家里等着生儿育女那最后一刻的到来。村长就一家一家跑着,剪着孩娃的脐带,或给将生的女人说些各自该注意的事项。村长走到哪家,哪家的门前就会跟来一串断奶的娃儿。他从那家出来,孩娃们就涌进那家的上房。如果女人还没有生娃,可她的奶子已经胀鼓得不能再胀鼓,他们就轮流把那胀奶吸了。如果村长刚给孩娃剪了脐带,那孩娃连眼都还没睁开,还不知道世界是如何一番模样儿,就是天生的知道吮奶,也是一口两口也就饱了,剩余的也还得由他们吃去。有些时候,他们不去,女人们就把多余的奶水挤在碗里,放在桌角,等着他们的到达。他们能闻到一种浅红的气息,就像河滩糙地的花味,半含了水糙的腥藻,在chūn天的清新中,显得格外独特。谁家的这种气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就是谁家的女人将要生孩了,他们便可以一连半月朝着这家讨奶吃,如果这气息忽然间浓浓烈烈,如从那门框泄出的一条河,他们就知道这家的孩娃终于出世了,他们不能再讨吃几天奶水了。那奶水要留给刚刚问世的孩娃了。那气息是女人的羊水味。村长往谁家走谁家就有半腥半甜的羊水味。他们可以不再跟着村长的脚步了,有几天村长不在村子里,村长和村人们一道锄地了,他们就跟着那羊水的气味寻奶吃。在家吃了饭,在村街上玩耍着,饿了就跟着羊水的味道走,奶水就十有八九会流在他们的肚里去。日子如这季节四溢的绿叶花香呢。蓝四十学会走路了。蓝四十在村街上爬了几天,就会踉踉啮跄跄走路了。她会走路的当儿司马蓝就总如哥一样扯着她。他扯着她的手总如握了团煮熟个瓜,在她家门口、自家门口和村里的十字路玩耍一阵,她娘就从家里走了出来,把他俩叫到没人的地方去,坐在一块石头上,撸起衣服,背着别的孩娃,把奶子一个嘴里塞一个。吃着她的奶儿,他仍然一个手拉着四十的手,共同在那奶子间游动着,另一只手扶着那藕白的奶袋,就如托着装了半袋温水的皮袋儿。一天,他们在村口的牛棚边上吃着奶,司马笑笑就从田里回来了,他到那儿拍拍身上的灰,坐下吸了一袋烟,和四十娘说了一阵叶绿花香的话,四十娘就把他俩从胸前推开来,说去跟别的孩娃耍去吧,就和爹进了牛棚边的糙屋里,好久一阵才出来。出来爹就下地了,她就回家烧饭了。后来她天天那个时候到牛棚前边来给他们喂奶吃,爹就天天那个时候回来拍拍身上的土,坐下吸袋烟,等他和四十吃够了奶,他们就去那存牛糙牛粮的屋子里,忙一阵走出来,一个下地去,一个回家烧饭去。先从牛屋先走出来的总是爹,他在牛棚前村里村外看一阵,咳一声,她才从屋里走出来。这样十天八日之后,有次爹从田里回来她就说,不行哩,我身上来红了。爹说那就算了吧。爹说算了时,声音又低又沉,仿佛丢了一件再也找不回的东西样,伤心得天昏地暗时,四十娘就一副对不住他的模样儿,把奶子深深地往司马蓝和蓝四十的嘴里塞,让他们吮吸得雨落水流,一村都是她奶水的白香味,直到奶水gān了,嘴唇麻了,自己把头从她胸前拉出来,看见爹和四十的母亲目光里,都深含了暗凉的哀伤。爹说,会怀上吧,她说,会哩。爹说,应该是个男娃。她说,不是也不怪你。爹说,以后就不再见了?她说不见吧。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yù要走时,摸了四十的头发,像摸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贵物,缓缓慢慢,至尾,手又滑到了四十的脸上。四十就盯着那手,又盯着娘的脸。她娘便有了qíng动,看着别处,说还是把老四的名字叫个蓝吧,会招来女娃,也是你我一场露水的念记。爹就说,那就叫司马蓝吧。又说我看这四十的皮嫩眼好,长大了准就水灵,将来让她嫁给蓝娃算了。她说,我愿意,可得给她爹说呢。爹就把手从四十的脸上抽走了,像抽走一件被人穿了的衣裳,眼里隐隐蓄下一丝青仇,说我迟早得当村长,当了村长就没有我做不成的事了。之后从村外传来了牛的叫声,听到牛蹄的得得,像大锤敲在石上一样的响着,爹便转身走了,没有回头,由近至远,在huáng烂烂的日色中,身子像流水中的浮物,摆过村前的一排槐树,在小麦地里消失了。四十娘的眼泪,这个时候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在脚下砸出一片豆坑。以后的日子,果然不见了爹再来这牛圈边上,也不见了四十娘来这儿给他们偏奶。他们仿佛经过了一件惊天动地的qíng事,每每他从家里翻山越岭样跨过门槛,避开三个头大身小的哥哥,来到村子中央的碾盘边上,一岁零两个月的杜柏准就等在碾盘下面,手里不是拿一根柳木棍玩,就是拿一圈从木桶上退下的铁环转着。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杜桩,他们一色儿一岁上下,一片蘑菇样绕着碾盘生长,在空地上随便如何把时光在手里玩耍一阵,蓝四十就如期而至地从家里蹒跚出来,有时跟了她的姐姐五十,或者六十,再或七十,有时她就独自摇着走来同他们一道耍了。也就几天光yīn,如一夜间秋风落叶,家家都秋huáng一片样,村里人人都知道他取名叫司马蓝了,和四十订了娃娃亲呢。所以她走来时候,大人和那些称哥称姐的孩娃,便都嘴角挂着讪笑,说蓝,你媳妇来了,快扯着她的手去。他就去扯了她的小手。大人和大的孩娃,就都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也就下地去了。他就领着她去寻那生儿育女的女人讨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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