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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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蓝的话嘭的一声打住了。

  村人们都立住不动。仿佛不敢相信站过来就能活过四十,站过去就活不过四十这道理,人人都盯住雪地的那条线,冰冷冰冷沉默着。

  司马蓝又瞟了一眼村人叫:“我日你们祖宗,都不想长寿不是?”

  司马虎几步蹿到钟下的另一个石头上,端起的铁锹像枪一样对着人群:“到底是不想活过四十还是不想听我四哥的话?!”

  司马蓝一声喝斥:“老六!”

  司马虎没有扭头:“你别管。”

  司马鹿呆呆立着,看看六弟,又看看村人,半是哀求半是解释说:“你们站过来不就行了吗,有谁不想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呀。”

  新媳妇竹翠从人群出来,站在雪地这边了。

  杜柏站到雪线这边了。四十的妹妹蓝三九跟着杜柏走过来。

  人群如骤然大开的戏园门,都踏着积雪涌过了树南,白哗哗挤在了雪线这一边。

  司马蓝又一次扯着嗓子叫:

  “既然都想活过四十岁,那就从明儿开始,各家各户都把积存jiāo出来,有钱的jiāo钱,没钱了卖树,卖猪,卖粮食。无论家里有没有病人,凡有棺材的一律拉到集市上卖掉。村里规定,最近几年村里无论谁死,都只能用席卷,不能用棺材埋,省下钱到集市上买锹、买锤、买炸药。我已经请人算过了,这一次凑不过三千块钱,就他妈别想开工修渠引水──谁家要是有钱不jiāo,有家什不让用,我要不把他家房子烧了我不当这村长──哪个男人有恋家恋妻怕出力出汗,不肯去工地,我要不找几个光棍、傻子把他媳妇jian了,你们去司马家坟上把我爹司马笑笑的坟挖开,将我爹的骨头晾到山梁上──哪个女人有敢拖男人的后退,三天两头去工地找男人回来耕地收庄稼,我不把她孩娃捏死,等竹翠怀了孕,她生一个,你们就捏死一个,让我司马蓝断子绝孙……”

  第十九章

  阎连科

  开工修渠的半年之后,耙耧山脉漫卷了腥鲜的青稞气息,一些未开的野花包儿,在后山坡和麦田的行间,急得摇头晃脑,骂爹骂娘。开放的野花,和村落里的几株杏桃一道,红lànglàng的笑语,在胡同里东窜西跳,跑马占地地抢占着世界。

  蓝四十去挑水,穿过胡同时,糙气和花香冲撞在她的桶上,呼呼啪啦,一副空桶里盛满了红绿味儿,少说比往日的季节重了十余斤。到村间井上时,她忽然看见杜竹翠立在井台上,两桶水已经打好,挑起来往她这边一迈迈地走过来。就在竹翠弯腰桃水时,身子一弓一直间,蓝四十的眼睛哐啷一声,被竹翠的肚子撞上了。竹翠怀孕了,肚子挺得山峰一样,十里八里就打人的眼。蓝四十立在路旁,断定竹翠果然鼓起了肚子时,眼睛里针刺刺的苦疼热辣辣如烧红的尖锥扎在了眼球上。

  竹翠挺着她的肚子走过来,水担子在它矮瘦的肩上音乐样响。

  她把目光瞟在竹翠的肚子上。

  竹翠说,你挑水呀四十姐?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厚厚实实堆得花叶样一片一片往下掉。

  蓝四十没有说话。

  蓝四十一直盯住在她的肚子上。

  待竹翠走远时,她看着竹翠的后身,发现竹翠的肩、背、腰和屁股弯成了一张弓,又舒展,又柔和,每走一步,屁股都要左扭右摆,舞蹈般动人而又诱惑。

  她肩上的空桶滑在地上了,桶里装满的青稞气息流得满地都是。

  几日之后,司马蓝从水渠工地回来,在村口碰到蓝四十去锄小麦,他们彼此愣着,司马蓝冷不丁儿说,四十,不是我不想娶你哩,我没法儿呀,我想当村长,我还老想着你爹和我娘,想起来我的手就捏成拳头了,就想打人了,蓝四十却是不说话,乜了司马蓝了一眼,把一口唾沫吐到他面前,转身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司马蓝怔怔地立着,如一截雷击后的断木桩。

  到了夏末,司马蓝和村里的男人们都还忙在工地上,一个村落都是女人和孩娃,忽然一夜杜竹翠在家里千呼万叫,尖利且深刻,女人们都朝那叫声涌过去,脚步声惊涛骇làng。蓝四十被那叫声和脚步声惊醒之后,一快二疾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门,又突然站下了。

  她在院子里一直默默地站到天亮。到东山梁泛出深厚的银白时,竹翠的叫声停下来,村落里宁静成一片时,有两行泪悄然地滚落在四十嫩粉粉的脸上。

  这一天,她满了十八岁。

  就在她满十八周岁的这天早晨时,她深怀着失落,走出大门,看到村里杜姓的痴狗儿,二十七岁了,仍长得如牛鞭杆儿一样细微,挎了一个竹篮,竹篮里岔出几把稻糙,魂灵一样从从竹翠家里dàng出来,一蹦一蹦地到了她的面前。

  她说你gān啥去狗儿哥。

  痴狗儿笑笑,把他那沉甸甸的一篮稻糙往胸前晃一下,说司马家的孩娃死了,我竹翠妹头胎就生了个死娃,还是男的哩,小jī儿和一粒青豆样,你看他的jī儿吗?

  蓝四十愣一下,刚刚心里井深水冷的落寞忽然之间不知流dàng到哪去了。她闻到了面前那篮稻糙的香味,闻到了稻糙下的死婴的血淋淋的腥气。她想过去撩开那稻糙看上一眼,可到了近前时,伸出了手却又缩回来。她问司马蓝知道吗?狗儿说早产一个月哩,他还以为竹翠没到做月子的时候呢。她说竹翠在家哭没有?

  狗儿说,哭天唤地,手把墙皮都抓落了。

  她不说话,木木的立着不动。立过一会她忽然跑回家,从chuáng头抱出她盛衣服的小箱子,一尺宽,尺半高、二尺长,涂了深绿色。还在那箱里放了一件她的绿底红花的洋布衫,说狗儿哥,这孩娃知道我四十心里的苦,他是为了我才早来世上一月死了的,你把他装到这儿埋到竹翠家对面坡地上,回来我给你打三个荷包蛋。

  杜痴狗儿傻傻的站着没有动,说竹翠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哩。

  四十说,五个荷包蛋,他是一条命,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一动不动地呆站着,说人家给我两毛钱,让我扔到十里以外哩。

  四十说,七个荷包蛋,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说,一大碗我就埋到村前去。

  四十说,你去吧,竹翠一出门能看到哪儿你就埋到哪儿去,坟堆要像大人的坟堆一样大,再在那坟前坟后栽一些野jú花,喇叭花,一串红啥儿的,让竹翠一出门就能看见那花糙中间huáng慡朗朗的大坟堆。说去吧狗儿,埋完了我给你烧一海碗荷包蛋,再烙两个葱花大油饼,给你四毛钱。杜傻痴儿听了这话,眼睛如睡醒后猛然开了屋门样,哗啦啦一亮,用舌尖舔舔嘴唇,抱起那个小木箱就又返身往竹翠家门前走去了。

  将近一个月后,竹翠从chuáng上坐起来,闻到了一股鲜红烂漫的香味,她依桌扶墙,挪到窗前,看到了对面山坡上有一片盛开的鲜花,红的、huáng的、白的、紫的、六色五颜,浓烈的腥香味儿,潺潺汩汩在她的鼻子底下和唇间叮当作响。在那一片花地中间,则隆起一堆huáng土,土堆尖上,有一朵碗大的白花,花蕊是一团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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