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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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蓝说:“我弟兄三个也抽一根哩。”

  蓝柳根说:“那要是买人皮的多哩?”

  司马蓝说:“一人大小只能卖一块,真过七块后一家来两个、三个的可以卖。”

  司马鹿看看哥说:“我同意。”

  为着合铺而来的杜桩说:“我也同意。”

  就都同意了。

  司马蓝去路边的一棵柳树上折下一根细树枝,背对着大伙,把那细枝断出七截,长的不过手掌,短的有一截指头。把七段枝儿并排在手心,有一股浓烈的柳腥气息绿茵茵从他手心散出来。往少年们这儿走来时,司马蓝嗅着那柳气,想着chūn天不远了,也许过些时日,雪融冰开,chūn天就悄悄到来了,那时候就该在村里新翻的田地种些啥儿了。

  那时候三姓村人就从喉死症那走回了。他想,今年内能借着外村劳力把村里的田地翻新一遍该多好。想家家都能吃上新土上的粮食该多好。说谁先抽这签?

  说其实先抽后抽都一样,今天卖不了皮,那皮就还长在自己大腿上,像钱存在银行一模样,下批来卖了,就等于把钱从银行取出来。

  “卖不掉就等于今天的银行没上班。”他说着,把握签的手伸到大家的眼皮下,那只手就胀圆得如一只黑中透huáng的gān硬馍。大家看着那个馍,蓝柳根说我先抽,司马蓝说谁先抽都一样,古时候有弟兄几个抽签当皇帝,大家都争着先抽签,结果谁也没抽到,皇帝签留给那个最后一签的傻子了。既然连皇帝签都可以留给最后一签的人,村少们就不争着先抽签,就让蓝柳根先抽了。然蓝柳根正要去抽时,一直默蹲在田边的司马虎却跳了一下站起来。

  “我先抽,”他说,“我弟兄三个才抽一根签,该我们司马家最先抽。”

  就由司马虎最先抽签了。司马虎把司马蓝捏成拳头的手左右看了看,又看看司马蓝的脸,悄声说,“哥,抽哪根?”司马蓝说想抽那根你抽哪根。

  司马虎瞪了一下眼,“没见过你这做哥的。”又问司马鹿:“五哥,你说抽哪一根?”

  司马鹿说:“最边那一根。”

  司马虎就决心抽了边上二指长的一根签,问是最长的吗?司马蓝说抽完了一比就知道。司马虎就握着签小心地站在一边等待着,看着那想合铺的人去抽签,看着杜柱去抽签,看着蓝家弟兄的蓝杨根去抽签,无论谁抽出来都去比一比。到签都抽完了,把签都放在一块平地上比,就比出来司马虎的签最长,长出次长的半截指头儿,且别人的签是枯柳枝,呈出暗huáng色,司马虎的签是腐白色,是一段荆条儿。

  司马蓝就打了司马虎一耳光。

  司马虎恶了一眼司马蓝,就在他大腿上踢一脚,正踢着司马蓝割过皮子的疤,司马蓝哎哟一下,解开裤子看了那伤疤,系上裤子抓起一块石头就往六弟司马虎头上砸,没想到司马虎看着那石头,十四岁的脖子梗了梗,脸上怒着恨,把头往司马蓝的面前伸伸说:“有种你把我头砸掉,不砸掉你不是我四哥。”

  司马蓝就不得不把石头砸下去,不砸下去就在六弟面前丢人了。为难着下砸时,五弟和别的少年们把他抱住,把他手里的石头夺下了。

  司马鹿说:“四哥,虎弟刚十四,你得让着他。”

  司马鹿又说:“六弟,爹死了,四哥就是爹,我们都该敬着四哥哩。”

  司马虎就把伸长的脖子缩短了。

  司马蓝在地上跺了一下脚,说你还专往我的腿上踢,踢坏了嫩皮倒没啥,要把伤皮边上的好皮踢烂了,使我以后的腿皮卖不掉,你看我不要了你的命。就这样阻拦着,相拥着,少年们就往教火院那儿走去了,就说好司马虎的假签不做数,第一卖皮的是长签蓝柳根,第二卖皮的次签杜柱,靠卖皮合铺的杜桩排第三。因为司马家弟兄打架了,就都同意司马虎那根签也不能废了去,排第七有些对不住司马家弟兄们,就都同意他们排在中间为第四。

  时候已是上午的半晌儿,日头在教火院老教堂的房顶悬挂着,把教堂楼晒得红光满面,如涂了一层新红色。大家奇怪日光如何能把旧墙晒得鲜艳时,就看见有人提着红漆桶往墙上去涂漆,就都朝那儿走过去,一边看那两个人往墙上涂抹着,一边由司马蓝上教堂楼找院长联系卖皮去。

  司马蓝在教火院已经熟悉了,上楼一会儿就跟下一个穿白褂的老大夫。老大夫五十余岁,站在墙下望了望三姓村的少年们,说都这么小?司马蓝说不小了,都十六了。老医生就往病房那儿走。大伙儿急问司马蓝,说没人买皮子?司马蓝说几天前来过六个烧伤病人,都是年轻人,再生能力qiáng,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植皮哩。少年们便都怀了希望,让司马跟着老大夫一道去,说不行了给那大夫说皮子便宜些,降价了人家就买了。

  司马蓝说:“那不是老大夫,是副院长,凡卖皮都得经过他。”

  司马鹿就说:“你去呀四哥,别叫人家大夫院长的,你叫人家伯或爷。”

  司马蓝说:“用你jiāo待?我不憨不傻。”

  追着副院长的身影,司马蓝跟着进了病房里。那两个涂漆的人转过身,都一脸疑惑地盯着这些山里的少年们,看他们蓬乱的头发,布满灰尘的脸,一色儿城里早就少见了的大裆裤和看啥儿都新奇的眼神。

  “你们是哪里人?”

  “乡下的。”

  “不消说是乡下的,”那两个人说,“城里人没有你们这模样。”

  蓝柳根说:“我们是耙耧山里的三姓村人。”

  那两个人说:“噢—-是卖皮子吧?”

  蓝柳根问:“你们知道?”

  两个人说,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世上有个三姓村,全村人都得喉死症,世世代代靠卖人皮过日子。又说你们今儿来可是赶巧了前天县城一派人烧了另一派的司令部,烧成重伤的都住在教火院。说这一派人连银行都砸过,你们卖皮子可以把价钱要高些。

  杜柱眼睛放光了。

  “一寸见方要五十块钱贵不贵?”

  提桶的中年人答,

  “一百也不贵,皮子无价呀。”

  立刻,所有的三姓村少年的脸上光亮了,惊喜地望着那涂漆的人。过一会儿又都相互望起来,彼此喜悦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把自己的手放到哪里去。

  就大多把手在小肚前的衣裳上寻些摸呀捏的事qíng在做着。太阳已移过教堂楼,楼门口的墙上泥了一块gān水泥,水泥上涂成了洁白色,洁白上印了红色的一个人物像。人物在桔huáng的日光里,灼灼发光,笑得银格朗朗。三姓村的十几少年,坐在光亮里吃了一阵gān粮,就见司马蓝从病房那里出来了,老远就能看见他脸上的兴奋一块一块,当啷当啷朝着地上掉,huáng灿灿的笑也如这教火院墙上的像。大伙看见他就把gān粮停咽在喉咙间,扯着脖子问他咋样儿?他说抽签白抽了,有六个病人都植皮,刚好我们十二个人每两个卖给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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