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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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蓝四十就跪下给司马蓝磕了一个头。磕完头她不言不语,车转身子就往大门外边走去了,脚步飘飘,要倒不倒的模样儿。在日后漫长的日子里,村人都不会忘记她说过的话和她走路虚弱样,就像永远记住了这场翻地换土没有让人活过四十岁。

  第三十三章

  阎连科

  一

  公社卢主任回到三姓村是在他走了半月之后。这半月里,村人们每天都有人站到梁上去,了望到那吉普车来了时,就箭步回村禀报消息。第十天,那吉普车就老牛爬山一样开来了,然卢主任没有来。是卢主任派他的司机来取行李。于是村人就把那车拦到村头,说卢主任不来,谁也取不走他的行李呢。说卢主任对三姓村人恩重如山,村人非要面谢不可哩。司机在村头坐了半晌,说了许多车跑一趟得多少油,多少油得多少钱的话,最终还是空车回去了。又五天,卢主任亲自就来了。

  司马虎在梁上从上午守到下午的半晌儿,忽然就唤着来啦——来啦——从梁上跑回了村落。听到他的叫声,村街上的大人们就慌不迭儿领着孩娃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关起来。有孩娃要从家里往外跑,大人就把门闩上或锁了,孩娃要哭时,就拿手捂在娃的嘴上去。于是村落上一时三刻砰砰啪啪安静下来,就像没人一样儿。太阳浑浑糊糊,天空滚飞着许多柳絮的小球。chūn天是真真切切来了,一村的树木都绿成墨色。村头和街边的地上,野糙中旺盛了许多小花,红的,huáng的,白的,还有一种紫青,开的如车轮一样。卢主任的吉普车停在村中央,人从车上下来,蓝百岁就从胡同中迎了出来,把卢主任接到了指挥部的院。那院里特意扫了,还洒了一担水,在擦过的捶衣石四周摆了几把小凳。卢主任和他的司机就坐在那石头前,说村里好静呀,蓝百岁说人都下地了。问gān啥儿活呢?答收拾外村人留下的活儿尾巴。又问梯田上准备种啥呢?说小麦赶不上了,让它歇半年,能赶上种豆子、玉蜀黍等的秋庄稼。这当儿司马桃花就来了。她穿着那件大红袄jīng心改做的chūn衫,头发梳得光光亮亮,两只手端了两碗荷包蛋。蛋碗里还都放了白沙糖。她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主任,你来了?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天天念你哩。就把那两个碗在主任和司机面前摆了。这当儿蓝百岁就知趣达理地离开了,说要去把村里的牛赶到糙坡上。司马桃花就坐在了蓝百岁坐过的凳子上,看着卢主任和司机吃她煮的荷包蛋,问卢主任媳妇的病啥样,说真想再侍候嫂子几天哩。说卢主任对三姓村的恩,对我们杜家的恩,每天磕头怕也还不清。卢主任就说,磕头是迷信,以后不能再提磕头的事qíng了。司马桃花就对主任笑了笑,说我们三姓村人要报恩除了磕头,还能咋样儿?这时候蓝百岁就在外边唤,让司机把车子动一动,村里的老牛车得从那胡同走过去。司机吞了最后一个荷包蛋儿,就丢下碗从院里出来了。

  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十字胡同口,就有人来对司机说,卢主任让他先回镇上去,说卢主任要在村里最后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过的梯田地。

  司机怔着:“明儿我啥时来接卢主任?”

  村人说:“好像说是明儿的这个时候吧。”

  司机在车前站了一会,发动了车子,嗡嗡咚咚地把吉普车开到了梁道上,淹没在了chūn日的huáng光里。就是这个时候,蓝四十跟在蓝百岁的身后出门了。那个让司机独自先走的人站在村街的树后,看见了蓝家父女走出大门时,蓝四十的母亲从家里扑出来,拉着女儿的胳膊要往院里拖,蓝百岁回头说了一句啥儿,她却蹦着跳着和蓝百岁吵。蓝四十挣着母亲的拖拽,站在父亲一边,也跟母亲说了几句啥儿,做母亲的双手一松,就眼看着人家父女,一前一后往村中的指挥部院里走过去。

  那树后的人就坐在了大树下,背倚着树,手抱着膝,脸对着了天。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浑浊的huáng昏到来之前反而亮堂起来,浅溥而又透明,仿佛一层红水均均匀匀浇在村落里,有人从家里走出来,开了大门,先在村街上站着,静看一会儿,朝那棵树下走过去。

  “你蹲在这儿gān啥?”

  “不gān啥。你去哪儿呢?”

  “随便走走。不出门我要憋死哩,”

  两个人就都倚树坐下了,都把双膝并在jiāo叉的双手里,脸仰在半空,望着来往往飞着的鸟。

  说:“你准和四十那个了。”

  说:“说这话我日你祖宗哩。”

  说:“不那个你让她去侍奉卢主任?还同意娶她做媳妇?”

  突然就骂道:“我真的日你祖宗,你说点别的行不行。”

  便咚的静下来。

  从山梁上走过的行人的脚步声,霹雳一样从山上传下来。脸前飞过的杨花和柳絮,石头滚动般地响过去。又有谁开门走出来,红huáng色的门轴叽咕声,在落日中缓缓慢慢地把日光朝着山下挤。跟下来,如同传染一样,各家的大门都叽咕叽咕响起来。各家的大门前,都先站了一个男人,左右看看,朝着邻居男人点了一下头,并不说话,也不朝一块走去。直到他们的女人从院里出来了,不点头,不说话,彼此瞟一眼,一家人就到一块了。孩娃们又开始在村街上跑起来,然跑得稍远一点,就被他们的爹娘提着胳膊掂到了自家的门口上,说再要吵闹,就把你反锁到屋里去。这一天的huáng昏,三姓村被神秘闷罩着,就像蒙在一chuáng被子里。人们说话小声细语,多是咬着耳朵的嘀咕,且谁也不提卢主任,不提蓝四十和司马蓝。说天气、说庄稼、说喉病、说孩娃为啥长到十几还尿chuáng。这时候司马桃花就从家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盘菜,一盘是油炸胡桃仁,一盘是jī蛋炒韭菜,菜边上还放了一瓶酒。她从街上走过去,就如一团红火烧过去。女人们问,就这两样菜?她说翻箱倒柜再也找不出别的了。女人就说我家还有一把青菜哩,她说快拿到我家洗一洗。那女人就又风又火地回家拿那几根青菜了。

  到了一家门口。

  女人问:“没别的菜?”

  司马桃花说:“翻箱倒柜也找不着别的菜。”

  女人说:“我家过年时还剩有一根gān竹笋。”

  司马桃花说:“快拿到我家切一切。”

  又到下家门口。

  女人说:“该多炒俩菜。”

  司马桃花说:“翻箱倒柜没菜呀。”

  女人说:“我家有jī蛋哩。”

  司马桃花说:“jī蛋不要哩。”

  女人的男人就说:“把我家母jī杀了吧?”

  司马桃花说:“快一点,炖个母jī汤。”

  司马桃花从村街上过了一遍,各样菜就凑了七八个。笋jī汤、炒青菜、炒豆腐、还有红白ròu丝,又借了几个酒盅几双筷子,等她第三次从村人们面前过去后,日光退尽了,村街上已经洒下了白绸月色。她这次走进指挥部的院,顺手把大门关住了,人们就都不言不语地往一起拢了拢。有家烧了饭,给没烧饭人家的孩娃端一碗,这样,一个村的晚饭就都敷衍过去了。不谙世事的孩娃们不知村中正在发生着什么事,和大人们一道盯着村中指挥部的方向看。大人们说话时,他们又盯着大人们的脸。待了星月齐全,女人们不觉间集中到了指挥部旁侧的一片空地上,窃窃地议东说西,不时地瞟望那个泥墙院门,只要那门响出一个风动,她们都要惊吓似的半晌不敢言语。一个村落,出了那方院里有灯光,别家各户都暗黑一片。没有人呆在家里,都如盛夏纳凉样待在门口外,待在离指挥部不远的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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