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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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杜根家里出来,司马笑笑到了他妹夫杜岩家里,唤开了大门,就见妹妹司马桃花面色上竟然还有薄薄一层红润,妹夫杜岩也人气旺盛,外甥杜柏,外甥女竹翠,一个个活蹦乱跳,仿佛十年八年没有见过人样,看见他就把舅舅叫得红火烫嘴的亲。他没有应诺甥男甥女,也没有理喻腰里正扎着腰布烧饭的妹妹一句,径直到了正在闲看农家万年历书的妹夫面前。

  “这灾荒还要多久?”

  “怕一年挡不住哩。”

  “我来借一袋粮食。”

  杜岩把书放在抽屉桌上,看司马笑笑两手空空,对着灶房的媳妇说,你去找一条布袋,装好让他舅从村外绕着背回。说完就去关那敞圆的大门,然到门口一看,有五六个村人,有的手里提了袋子,有的挎了篮儿,还有的手里端着一个海碗,正朝他家走来。杜岩的脸立马惊成苍白,正yù把门关上,走在最前的杜根远远地叫了一声他哥,说算我借你不行?都是上一个祖坟的杜姓人呀,再过几天孩娃就要活活饿死哩。

  杜岩走了回来,死盯着司马笑笑问道:

  “咋儿回事?他舅。”

  说:“我是村长,我不能眼看着让村人饿死呢。”

  杜岩坐在了一张椅上,说我家是有些粮食,可灾荒几个月啦,早几天都吃得净尽,不信你们找吧,除了灶房案板上的半碗huáng面,找到了你们全都拿去。那当儿天上忽然有了黑云,杜岩家里显得又yīn又cháo,司马笑笑立在门口,脸色冷出了冰青,说妹夫,你这样我可就真的找了。杜岩就重又拿出那万年历翻看着,像屋里没有别人一样,说“找吧村长,找到了扛走就是。”

  也就只好找了。

  五六个男人翻箱倒柜,见缸里罐里空着,就把chuáng给搬了。如期而至的一团虚土亮在众人面前,各个脸上都有了红的兴奋,然把虚土挖尽,却是一粒粮也没有。

  司马笑笑把妹妹司马桃花叫到了一边。

  “粮哩?”

  “完啦。”她说:“一家四张嘴,一袋能吃多久?”

  他就说:桃花,你我是兄妹,你不给哥一袋两袋粮食,你哥这村长来年就当不成了,就再也别想连种五年油菜,那时候村里人依旧活不过四十,连你也得短寿哩。桃花说,孩娃他爹说啦,村里人连今年的灾年都熬不过去,哪还管得了能不能活过四十呢。司马笑笑便有些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望了望一直惊恐在门边的杜柏和竹翠,过去蹲下抚摸了他们的脸,说对舅说粮食在哪儿?这当儿杜柏正要张口说话,杜岩咳了一下,他就又把嘴给闭了。司马笑笑把目光落到了竹翠的脸上。

  竹翠说:

  “舅,你家才有粮哩,蓝哥还要给四十做萝卜炖猪ròu吃呢。”司马笑笑不知道这话正是十余年后竹翠成为他的儿媳的最初的一道缘语,是司马蓝和蓝四十那段惊天动地的乡村qíng爱的开始。他莫名地听着,望了望身后的六七张huáng脸,看出来那些苍白惶惶的目光,是果有几分信了他家还能够吃到萝卜炖猪ròu似的,于是二话不说,噼啪一声,一个青色的耳光打在了外甥女竹翠的脸上。

  竹翠的哭唤刀劈样炸满了杜家的屋子。

  杜岩豁然站起,把万年历书摔在了椅上。

  “你打谁?!”

  “咋啦?我是她舅不能打她一下?”

  杜岩又坐了下来。

  从此,司马笑笑和杜岩便隔阂起来,仇恨得满山满梁,湖湖海海,连妹妹司马桃花,也与司马家在今后多少年里,也稀疏了往来。从杜岩家里空手回来,司马笑笑回到家里,坐在院落中央长吁短叹,媳妇问了景况,在院里站了一阵,从房檐下取个竹篮,回屋不大功夫,就盛了一蓝剥去ròu的蚂蚱壳儿,一只一只,像脱过的知了壳儿,又从哪儿挖了半碗麦麸,放在男人面前,说你送到杜根家里去吧,这比树皮养人,好坏蚂蚱也是ròu身,司马笑笑望着那些蚂蚱壳儿,说你当初没把这些倒掉?媳妇说倒掉你的六个孩娃就怕饿死了一半。司马笑笑抓一把蚂蚱壳儿在手里看着,像抓一把麦糠似的,又轻浮,又扎手,捂在鼻上闻了,仍能闻到一股糙血气息。跟着媳妇回到屋里揭开缸盖看看,见还有大半缸蚂蚱的死壳,心想媳妇倒真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哩,问,这粮食能熬过chūn吗?说,不给别人差不多就能熬过。司马笑笑忽然感动起来,身上莫名地生出一些力气,转身看看四周,突然把媳妇按在chuáng上,撕衣扯扣起来。媳妇在chuáng上弹扎,说,你疯了,孩娃们都在院里。他便说你不要乱动,多少日子没有这样做了,每天间饿死饿活,难得有这么一点力气动qíng。媳妇也就在chuáng上柔顺着不动,由他闹腾一阵,然只丁点功夫,以为有些气力,却是软软几下,就jīng疲力竭得大汗淋漓,头晕目眩,疲累地瘫蹴在桌角,自己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骂了句这是他妈什么日子,年轻轻人就竭成这样。

  媳妇从chuáng上起来穿着衣裤说:

  “饥荒日子,谁还能有这种气力。”

  司马笑笑蹲着不动,背倚着桌腿,把双目闭了起来。这当儿,司马蓝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爹,我能知道姑家的粮食藏在哪儿。”

  司马笑笑睁开眼晴,在哪?说了爹让娘给做一碗面条。”

  司马蓝问:“gān捞面吗?”

  司马笑笑说:“白gān捞面。”

  司马蓝伸了一下脖子,咽下一口吐沫:“给我烧一碗萝卜炖猪ròu吧。”

  司马笑笑站了起来,“纯ròu也行。”

  司马蓝没有说话,却转身跑了出去。

  已是正午时候,要往日村里该炊烟袅袅,满街巷都是浓香的饭味,勤快家里,也许已经有人把上好的饭食端到了街上。可这个当儿,村子里却静得清白空dàng,没有了jī狗畜牲,自然也没了那些热腥的rǔ白色粪味,也没有人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的树下石上,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各家灶房的上边,都gān净得一清二白,烟筒歇息得不见了黑灰。

  各户的大门都是关着。偶有哪儿朝阳暖和,坐着几个男人抽着芝麻叶或油菜叶,也都沉死默活,没有一人要说一句话儿。司马蓝从村街上跑过,就像一粒石子滚过一段空dàngdàng的竹筒。他是刚才看见杜柏和竹翠在村头耍儿,才跑回去同父亲说了那几句话的,现在他要跑到村头拦着这表弟表妹问呢。

  也就果然拦着了正要回家的表弟表妹。

  “竹翠,你来。我给你说句话儿。”

  竹翠朝司马蓝走去。

  杜柏唤:“妹──,回来。”

  司马蓝说:“你不来我让村里谁谁都不再理你哩。”

  竹翠在杜柏和司马蓝中间犹豫一会,最终还是背叛了哥哥朝司马蓝走去。司马蓝得意地乜了一眼杜柏,拉着竹翠的手,朝另一条胡同的一盘露天石磨走过去。

  他们躲到石磨的磨盘后,司马蓝几分神秘地说:

  “你还想不想做我媳妇哩?”

  她说:“我舅刚打过我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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