９。 君王与嫔妃、嫖客与娼jì、爱人与爱人，其xing行为之方式的相同点想必很多，那是由于身体的限制。但其xing行为之方式的不同点肯定更多，因为，就便是相同的行动也都流溢着不同的表达，那是源自心灵的创造。
譬如哭，是忧伤还是矫qíng，一望可知。譬如笑，是欢欣还是敷衍，一望可知。譬如西门庆和查泰莱夫人的qíng人，其境界的大不同一读可知。这很像是人们用着相同的文字，而说着不同的话语。相同的文字大家都认得，不同的话语甚至不能翻译。
顺便想到：什么是yíndàng呢？在不赞成禁yù的人看来，并没有yíndàng的ròu身，只有yíndàng的心计。只要是爱的表达（譬如查泰莱夫人与其qíng人），一切礼崩乐坏的作为都是真理，并无yíndàng可言。而若有爱之外的指向（譬如西门庆），再规范再八股的行动也算流氓。
10. xing是爱的仪式，爱qíng有多么珍重，xing行为就要多么珍重。好比，总不能在婚礼上奏哀乐吧，总不能为了收取祭品就屡屡为亲娘老子行葬礼吧。仪式，大约有着图腾的意味，是要虔敬的。改变一种仪式，意味着改变一种信念，毁坏一种仪式就是放弃一种相应的信念。xing行为，可以是爱的仪式，当然也可以是不爱的告白。
这就是为什么，对xing的态度，是对爱qíng忠贞与否的一个重要证明。这就是为什么，xing要受到限制，而且是以爱qíng的名义。
爱qíng，不是自然事件，不是荒野上jiāo媾的季节。爱qíng是社会事件，在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之后发生，爱qíng是在相互隔膜的人群里bào发的一种理想，并非一种生理的分泌。所以xing不能代替爱qíng。所以爱qíng包含xing又大于xing。
11. 再说第一个问题：爱qíng既然是美好的感qíng，为什么要专一为什么不该多向呢？为什么不该在三个以至一万个人之间实现这种感qíng呢？好东西难道不应该扩大倒应该缩小到只是一对一？多向的爱qíng，正可与多向的xing吸引相和谐，多向的xing行为何以不能仍然是爱的仪式呢？那岂不是在更大的范围里摆脱孤独么？岂不是在更大的范围里敝开心扉，实现心灵的自由与和平么？这难道不是更美好的局面？
不能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理想。这差不多与世界大同类似，而且不单是在物质享有上的大同。在我想来，这更具有理想的意味。至少，以抽象的逻辑而论，没有谁能说出这样的局面有什么不美和不好。若有不美和不好，则必是就具体的不能而言。问题就在这儿，不是不该，而是不能。不是理想的不该，不是逻辑的不通，也不是心xing的不yù，而是现实的不能。
为什么不能？
非常奇妙：不能的原因，恰恰就是爱qíng的原因。简而言之：孤独创造了爱qíng，这孤独的背景，恰恰又是多向爱qíng之不能的原因。倘万众相爱可如qíng侣，孤独的背景就要消失，于是爱qíng的原因也将不在。孤独的背景即是我们生存的背景，这与悲观和乐观无涉，这是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的事实，所以爱qíng应当珍重，爱qíng神圣。
倘有三人之恋，我看应当赞美，应当感动，应当颂扬。这与所谓第三者绝无相同，与群婚、滥jiāo、纳妾、封妃更是天壤之别。唯其可能xing微乎其微。更别说四。
12. 我知道有一位xing解放人士，他公开宣称他爱着很多女人，不是友爱而是包含xing且大于xing的爱qíng，他的宣称不是清谈，他宣称并且实践。这实践很可能值得钦佩。但不幸，此公还有一个信条：诚实。（这原不需特别指出，爱qíng嘛，没有诚实还算什么？）于是若恼就来了，他发现他走进了一个二律背反的处境：要保住众多爱qíng就保不住诚实，要保住诚实就保不住众多爱qíng。因为在他众多地诚实了之后，众多的爱人都冲他嚷：要么你别爱我，要么你只爱我一个！于是他好辛苦：对Ａ瞒着Ｂ，对Ｂ瞒着Ｃ，对Ｃ瞒着ＡＢ，对Ｂ瞒着ＡＣ……于是他好荒堂：本意是寻找自由与和平，结果却得到了束缚和战争，本意要诚实结果却欺瞒，本意要爱结果他好孤独。他说他好孤独，我想他已开始成人。他或者是从动物进化成人了，或者是从神仙下凡成人了，总之他看见了人的处境。这处境是：心与心的自由难得，ròu与ròu的自由易取。这可能是因为，心与心的差别远远大于ròu与ròu的差别，生理的人只分男女，心灵的人千差万别。这处境中自由的出路在哪儿？我想无非两路：放弃爱qíng，在欺瞒中去满足多向的xingyù，麻醉掉孤独中的心灵，和，做爱qíng的信徒，知道她非常有限，因而祈祷因而虔敬，不恶其少恶其不存，唯其存在，心灵才注满希望。
13. 不过真正的xing解放人士，可能并不轻视爱，倒是轻视xing。他们并不把xing与爱联系在一起，不认为xing有爱之仪式的意义，为什么吃不是爱的告白呢？xing也不必是。xing就是xing如同吃就是吃，都只是生理的需要与满足，爱qíng嘛，是另一回事。这不失为一个聪明的主张。你可以有神圣的专注的爱qíng，同时也可以有随意的广泛的xing行为，既然爱与xing互不相等，何妨更明朗些，把二者彻底分割开来对待呢？真的，这不见得不是一个好主意，xing不再有自身之外的意义，xing就可以从爱qíng中解放出来，像吃饭一样随处可吃，不再引起其它纠葛了。但是，爱，还包含xing么？当然包含，爱人，为什么不能也在一块吃顿饭呢？爱qíng的重要是敞开心扉不是吗，何须以敞开ròu体作其宣布？敞开ròu体不过是xing行为一项难免的程序，在哪儿吃饭不得先有个碗呢？所以我看，这主张不是轻视了爱，而是轻视了xing，倘其能够美满就真是人类的一次伟大转折。
但是这样，恐怕xing又要失去光彩，被轻视的东西必会变得乏味，唾手可得的东西只能使人舒适不能令人激动，这道理相当简单，就像绝对的自由必会葬送自由的魅力。据说在xing解放广泛开展的地方，同时广泛地出现着xing冷漠，我信这是真的，这是必然。没有了心灵的相互渴望，再加上ròu体的沉默（没有另外的表达），xing行为肯定就像按时的服药了。假定这不重要，但是爱呢？爱qíng失去了什么没有？
爱qíng失去了一种最恰当的语言。这语言随处滥用，在爱的时候可还能表达什么呢？还怎么能表达这不同于吃饭和服药的爱qíng呢？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爱qíng，必要有一种语言来表达，心灵靠它来认同，自由靠它来拓展，和平靠它来实现，没有它怎么行？而且它，必得是不同寻常的、为爱qíng所专用的。这样的语言总是要有的，不是xing就得是其它。不管具体是什么，也一样要受到限制，不可滥用，滥用的结果不是自由而是葬送自由。
既然这样，作为爱的语言或者仪式，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优于xing。因为，xing行为的方式，天生酷似爱。其呼唤和应答，其渴求和允许，其拆除防御和解除武装，其放弃装饰和坦露真实，其互相敞开与贴近，其互相依靠与收留，其随心所yù及轻蔑规矩，其携力创造并共同享有，其极乐中忘记你我霎那间仿佛没有了差别，其一同赴死的感觉但又一起从死中回来，曾经分离但现在我们团聚，我们还要分离但我们还会重逢……这些形式都与爱同构。说到底，xing之中原就埋着爱的种子，上帝把人分开成两半，原是为了让他们体会孤独并崇尚爱qíng吧。上帝把xing和爱联系起崐来，那是为了，给爱一种语言或一个仪式，给xing一个引导或一种理想。上帝让繁衍在这样的过程里面发生，不仅是为了让一个物种能够延续，更是为了让宇宙间保存住一个美丽的理想和美丽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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