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桥
第12节:2.良耜(2)
我说茹萍,我什么也不再问你了,你只最后给我说一件事qíng。我最后只问你这一件事qíng。你说李广智那么瘦,年纪比我大得多,他为啥能让你有那种不一样的高cháo呢?
--他用什么方法让你有不一样的高cháo呢?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回答完了,我保证什么都不再问你了。他为啥能让你有那种高cháo呢?他用什么办法满足你的那种高cháo要求呢?
--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愿回答是不是?
--你不觉得这些事qíng都应该给我说一说?
她什么也不说,突然从chuáng上坐起来,扭头看着我,见我还在chuáng上固执己见地研究和探讨,扭身开亮了chuáng头灯,让金huáng炽白的光亮,耳光样掴在屋里的黑暗和模糊上。让屋里的chuáng、桌、柜、鞋、袜、空气、衣服、湿热,还有夏天后半夜的凉慡及放冷的人的汗味和她身上特有的女xing知识分子的气度和香味,都剥光摘净地摊在灯光下,晾晒片刻后,拿她洁白齐整的牙齿在她的薄唇上刮几下,最后让她脸上的骨架更高地跳起来,就猛地从chuáng上跳到chuáng下去(像鱼跃一模样。像费雯丽那著名的一跳样),突然抓起chuáng头的一个玻璃瓶(那是她学术成就的一个奖杯),摔在地上,哗啦一响,屋子里的寂静碎成了一片儿一块,红红绿绿,闪着五彩的光色,落到了chuáng下和柜下,溅到了墙根和她穿着拖鞋的脚面上,然后用双牙咬着她的下嘴唇,决意不再呼吸样,把自己的脸憋成青紫色,让屋里顿时凝滞的空气,也都变成了青紫和蓝绿,在灯光中如寒冬挂在一片冷阳下的一块冰凌般,色泽鲜艳,寒气bī人,任何人望着那色泽和寒气,都会不寒而栗,哆嗦发颤,心跳突然地停住和静死。
那时候,我被茹萍冰冷的热爆弄得大出意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从chuáng上一惊坐起来,蹲在chuáng中央,双胳膊jiāo在一块搁在双膝上,看着她就像我偷人家的女人被她当场捉住了,说茹萍,我没说你啥儿呀,问你了几句话,你愿答就答,不愿答不答,何苦这样动怒发火呢?
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这半夜三更摔花瓶,让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听见了多不好。
我说你看你,快关灯上chuáng睡觉吧,天都不早了。
她依然站在那儿不说话,像讲课时和台下的学生怄气样,把胳膊扭在一起抱在胸前,盯着我一动不动。脸上的菜青进一步往屋里的深处铺开和曼延,直到她的脸色把屋里的空气染成绿,把立柜染成绿,把chuáng铺上的chuáng单、枕头和毛巾被全都染成紫绿和菜青,连那灯光因摔碎花瓶而弹在半空的细微的灰尘也都星星点点菜绿时,我望着她青石板似的脸,慢慢从chuáng上走下来,如一棵树将要慢慢倒下样(又是一棵树),弯在她面前,抬头哀求着--
茹萍,算我说错了,问错了,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求你原谅我,请你千万别这样。
哀伤伤地问着说,你能原谅我吗?茹萍,我对不起你了,求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你能原谅我了就朝我点个头,说句话;不能原谅我了,你就这样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说你真的不肯原谅我?我已经说过我错了,对不起你了,你还需要我朝你下跪吗?
我看她始终不说话,就果真咚地一声朝她跪下来(如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哀求似的说,你就不能点个头,朝我说句话?茹萍,念咱们夫妻一场,都是导师,都是知识分子的分上,求你跟我说句话儿好不好?
灯光明亮。她就和我说话了。
灯光明亮,她就看着我,看着地上百花盛开的玻璃片,说杨科,物价又长了,你知道不知道?以前jī蛋是三块二一斤,现在是四块六一斤。以前花生油是三十块钱一桶,现在是四十七块钱一桶。以前一美元能换八块六人民币,现在这比价哗一下落到一美元兑换八块一。
我说你说话了?原谅我了吗?说这下儿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你放心,茹萍,过去的事我再也不提啦。
她说起来吧,你爱吃饺子,我明天不上课,好好给你包一顿猪ròu大葱水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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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3.噫嘻
3。噫嘻
事qíng没有完,余波像激流一样正在我和茹萍(还有李广智)的生活里翻着和卷着。第二天上午,我去邮局把我的《风雅之颂》书稿寄往一家独具权威的出版社,回到家,看见茹萍不知在屋里找什么,她上天入地,翻箱倒柜,把我书架上的书翻得兵荒马乱,陈尸遍野;把她的卧室(是我俩的卧室)的chuáng上弄得jī飞狗跳,乱七八糟;还把她梳妆台的抽屉拉出来横摆在chuáng铺上,把她的梳妆台椅子弄翻倒在屋中央,然后自己满身尘土,一脸汗灰(再也不像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影视艺术系最年轻的女教授)。她竖在卧室的chuáng前边,因为找不到那件东西而急得团团旋转,像一股没有定向的风被困在了我家卧室里。见我从门外走回来,她猛地怔一下,脸上柔软地红一红,又生硬地青一青,突然盯着我,如同她找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就挂在我脸上。
我问你找啥?
我说你到底找啥嘛。
说看把你急的,人丢了魂儿也不会这样子。
她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去,转瞬间,人变得从容,风雅,将落在额上的头发朝后捋一捋,拉了拉跟着她的荒乱了的上衣和裤腿,把梳妆椅子扶起来,不急不忙地坐在那把圆面包皮的棕红椅子上,把目光再次冷冷热热地抬起来,瞟着我像看一页原来没有读明白的书。
杨科,她说,你把那东西给我吧。
说算我姓赵的求你了,求你把东西给我好不好?
问我说,你真的没拿吗?
--真的没见没拿吗?
--你敢发誓说你没见没拿吗?
我开始替茹萍和李广智去找着那东西。把他俩同chuáng共枕过的枕头拿到一边去,将枕头下的chuáng单、褥子全都掀起来。想他们上chuáng时,那件东西一定是顺手塞到了枕头下,或是习惯xing地压在chuáng上的褥子下。可是枕下、褥下都没有。枕下、褥下除了一层尘土和几丝头发外(还有早已gān皱的一团卫生纸),剩下的就是席梦思chuáng垫的花纹和塌陷。想有时候,人们qíng绪激动,cao之过急,也许会把那东西急急忙忙挂到chuáng头上,可那东西在男人女人qíng难抑制时,会害羞似的躲着落到chuáng下去。于是间,我从chuáng上爬下来,又爬到chuáng下用手电筒照着四处找。在chuáng下,我找到了先前我和茹萍丢的拖鞋、钢笔和她的口红、眉笔。待我从chuáng下拿着拖鞋、钢笔、眉笔、口红爬了出来后,我看见茹萍一脸失望,满脸焦急,像一团火烧在她的脸上一样。把那些东西全都摆到她的梳妆台面上,然后我心急火燎地回过头,说没有呀,你们那天把它放到了哪儿?
说别着急,好好想一想。想想到底放到了哪儿。
说chuáng头?枕下?还是你们随手搭在了桌上或椅上?
茹萍看着我,脸上是半信半疑的暗红或淡huáng。我知道她怀疑我的寻找是贼唤捉贼,如同huáng鼠láng去给jī拜年。屋子里窗光明亮,灯光也明亮。灰尘在她和我中间飞着如柳絮起舞般。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将信将疑。我火急火燎。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坦dàng和宽宏,在她怀疑的目光中,我扭头看见了客厅的大沙发。我想起来那天我提着书稿回家时,第一眼看到了他们脱下的衣服是团在沙发上,便快步地走出去,趴在地板上,朝着沙发的下面瞅。到什么也没看见时,我又用尽力气把沙发从墙下推到屋中央,让沙发下面的黑暗和凌乱全都luǒ在明亮里。可那沙发下,除了有书纸、灰尘、电线,还有她偶尔爱吃的巧克力,再就什么也没了。我望着沙发下的灰尘和láng藉,又回头望着跟着我出来站在客厅的茹萍的脸,说没有呀,你再回忆一下,到底搁到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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