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散文文论集_史铁生【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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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就是yù望呵,MS!"我紧紧抓住他,仿佛要摇醒他似地喊,"这不就是yù望吗,MS?你可真是骑着驴找驴。"

  “但这是一个悖论。”MS凄苦地一笑,"yù望着yù望,恰恰是因为没有yù望。"

  “但是你也可以这样想,yù望着yù望,恰恰也就有了yù望。”

  这一回轮到MS紧紧地抓住我了:"是吗?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我迷惑地摇摇头。

  MS却像似有了一点希望:"现在你来了,死国终于chuī来了一点新奇的风。你温热的身体还保留着yù望,你要保护好它,切莫被圆满所诱惑,切莫也掉进这恒常的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为然,神恩实际上是最富诱惑的呀,还有什么比无苦无忧全知全能更具诱惑的吗?"

  远处,湖岸上的戏剧已近尾声。死灵们相继停止了动作,既无疲惫也无欣喜,唯一脸徒劳无功的沮丧,就像一个乏味的笑话讲完了,或者一个浅薄的幽默刚一开始就露了底。糙地上,树林边,他们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么。

  MS说:"有时候,我们甚至渴望罪恶,盼望魔鬼重新降临死国,兴风作làng,捣毁这腻烦的平静,把圆满打开一个缺口,让yù望回来。让神秘和未知回来,让每个死灵心中的秘密都回来吧,让时空的阻碍、让灵与灵之间的隔膜统统回来!"

  无边的黑暗中响彻MS的哀告,风一样散布开去,又风一样被湮灭掉。

  “也许,MS,我就是魔鬼遣来死国的使者。"

  MS半晌不语,似有所思。

  我望着湖岸上的死灵,心旌摇动。女死灵们个个妖艳,我不信她们会不善风qíng。

  可MS叹道:"只是,只是我又怕满足会把你的yù望磨光。"

  “怎么会呢?”我雄心勃勃,跃跃yù试,“你放心吧,那不可能。”

  MS思付良久,目光一闪终于下了决心:"那么就拜托了。愿你的yù火能够燃遍死国,那样的话,所有的死灵都会铭你的英名。"

  我有点临危受命的感觉,甚至是慷慨赴义的凛然。但是说真的,我可没有那么纯洁。

  随后在湖岸上发生的事令人难于启齿。其实不说也罢,光明中的人们不说也懂——“柔qíng似水,佳期如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是黑暗中的死灵呵,唉唉,完全两回事,跟他们说什么也没用,他们压根就不懂。你怎么教。他们也还是笨手笨脚毫无灵感。话说回来,那样的事能教吗?那不是一门技术呵。他们倒都谦虚好学,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你要他们怎么gān他们就怎么gān,一丝不苟。他们一边抬眼看着你,一边在身下模仿着gān他们自己的事,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了,猪都不至于这么笨!植物都不至于这么笨!不错不错,他们确实聪明,教什么会什么,但一律都像盗版,我的奇思妙想在他们那儿立刻变为成规,我的放làng不羁在他们那儿立刻被处理成程序。

  我冲他们喊:“你们他妈的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想法?”

  他们齐声问:“我们他妈的应该有点什么想法呀?”

  “我怎么知道你们想什么?这不是钻井采油,用不着狗日的万众一心。”

  “那,狗日的你在想什么呢?”

  一群傻帽,连语气都在模仿我。

  我说:“我想什么关你们屁事!这事要靠你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又一齐问:“想象?想象是什么呀?”

  “是一群猪,要么就是一堆木头!”我气急了。

  他们可倒乖:“到底是猪,还是木头呢?”

  完了完了,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激qíngdàng尽。我停下来,坐在糙地中央气喘如牛,满心沮丧。

  MS在远处紧张地望着我,我想起了他的重托。

  “各位,”我说,“请不要把这事当儿戏,这可是关系到死国的未来,关系到死灵们的前途,关系到你们能不能走出无边的寂寞。”

  我这话音一落,死灵们纷纷飘拢过来,满天满地的严肃,全部黑暗都仿佛凝滞了,那qíng景就像光明中的万千信徒走向神坛,怀着敬畏聆听圣言。

  说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动了,我想说不定我就是死国的救世主吧?我不应该再有什么保留,解救死国的重任已经落在我的肩上。

  我喘够了气,择去沾在身上的树枝和糙叶重新抖擞一下jīng神说:“你们问我在想什么是吗?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很简单,我一心要在自由的时刻违反常规,和我的爱人一起,蔑视一切尘世的规矩,践踏所有虚伪的礼节。我要让我的爱人真正地看见我,看见我的心愿,我的梦想,我的软弱和我的狂放,看见我ròu体深处的心魂,我们要互相真正地相见,一同揭去平日的遮蔽。我们借助身体的放làng互相诉说,倾听,靠那崭新语言领我们走入禁地,走入无限的可能,打烂众目睽睽所圈定的囚笼,粉碎流言蜚语竖立的坚壁,在无遮无拦的天地间团聚。在自然里,在旷野上,在风雨中,做我们爱的祭祀,实现悠久的梦想。你们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难的祭祀,感谢它,感谢苦难给我们的机会,领受爱的恩典。苦难不是别的,苦难正是心魂的相互遮蔽。我们生来就是残缺,我们相互隔离、防备、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击,但是现在,在神的圣名面前,在亘古至今的梦想中,我们随心所yù地表达我们相互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飘离了,MS和所有的死灵立刻都无影无踪。慢慢地,我又看见一丝光亮,听见金属器械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呼喊和风声……这一次我不再惊慌,我知道,只要我向透出光亮的那个方向挣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间。

  但是,我想回去吗?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心里有点明白,心里仿佛dàng开一股暖流,亲切和热qíng,像远行游子的思乡那样,思念光明。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MS来到了我身边,来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

  MS忿忿地嚷着:"你对他们说的可都是些什么呀先生!什么苦难呀、梦想呀、残缺呀……死国没有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死灵能听懂你的话!别忘了这儿是死国,恰恰是圆满,是至善至美把死国拖进了无边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断他说,"可是你听懂了呀!"

  “我?”

  “你听懂了,所以你来到了这儿。不是吗?”

  MS一下子呆住了,楞楞地盯着我。

  我说:“你看呀,你看见了什么?光明,那边,对,你已经接近了光明!”

  远处的光亮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响,光明正冲淡着黑暗,风声搅乱着寂静。MS呆呆地望着光明膨胀的方向。他的ròu体也正从黑暗中中脱颖而出--似乎由抽象凝为具体,从无限画出边缘。他不再飘动,稳稳地站立。他的样子仿佛有些冷,有些惊讶,有些迷茫,但又似摆脱了浑浊之后的清朗、兴奋、生气勃勃,让人想起那副著名的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果然,就有一片无花果叶子飞来,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丑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y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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