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O:“那么你的高贵呢?就是谁也不管了?”
Z:“每个人都只应该管他自己,他是奴隶还是英雄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没有谁能救得了谁。”
O默默地想了一会,似乎这很符合一句最著名的歌词。
O:“那,你的第四种历史观,是什么?”
Z:“历史就是历史,没有谁能创造它。是历史在创造英雄。宇宙的意义就在于创造出一些伟大高贵的灵魂。或者说,存在,就是借助他们来显示意义。”
O:“我不这么看。我不认为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切人都是平等的。”
Z:“那么你认为,人,应该有其价值么?”
O:“当然。”
Z:“但是价值,这本身就是在论人的高低。当然你可以认为一个乞丐比马克思更有价值,这取决于你的价值观,但这仍然是论高低,不过是换了个位置,换汤不换药而已。但你要是说一个乞丐和马克思有一样的价值,这是虚伪,是qiáng词狡辩,而实际上是取消价值。对了,除非你取消价值不论价值,人才都是一样的,世界才是和平的,才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才能重归伊甸园。但可惜世界不是这样,要求价值不仅正当,而且被认为是神圣的。在这样的世界上,一个不论价值的人就被认为是最没有价值的人。如果你硬要说不论价值的人是最有价值的人,那我也没办法,但是这本身就是对不论价值的嘲笑。”
“但是在爱qíng中,人是不论价值的。爱是无价的。”
“喔,老天爷!拿你们女人可真是没有办法,怎么一说到爱qíng你们就一点儿智力都没有了呢?简直就像个最……最蹩脚的诗人。噢算了算了,何苦这么认真呢?你的逻辑已经乱了。嘿,咱们该睡觉了。”
Z说罢摸摸O的头,笑笑,去卫生间了。
O坐在原地不动,听着Z在卫生间里洗漱,气得脸通红。一会儿,她仿佛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跳起来,冲进卫生间。
O:“逻辑混乱的是你,不是我!你一会儿说事业一会儿说价值,是你混乱着呢!你说的价值不过是社会的、功利的价值,其实不如说那是价格,jiāo换价格,可我说的是人的终极价值!”
Z:“有吗,那玩意儿?”
O:“怎么能没有?”
Z:“你能告诉我都是什么吗?”
O:“比如,你终归是为什么活着?”
Z:“为什么?你为什么活着?”
O:“你真的还要问我吗?”
Z:“我诚心诚意地请教。”
O:“这一下子很难说得全面,嗯……比如说平等,比如说爱。”
Z:“你以为人真的能平等吗?你看见人什么时候平等过?人生来就不可能平等!因为人生来就有差别,比如身体,比如智力,比如机会,根本就不可能一样。你这念过大学的,总承认这个世界是矛盾的是运动的吧?可平等就是没有差别,没有差别怎么能有矛盾,怎么能运动?”
O:“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人的权利!所有的人都有平等的权利!”
Z:“那是一句哄小孩儿的空话!谁给你兑现那份权利?要是事实上人就不可能平等,这个权利除了能拿来说一说还有什么用处?说的人,只是比不说的人多得些虚伪的光荣罢了。至于爱嘛,就更不可能是平等的,最明显的一个事实——如果你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离开你的前夫,而爱上我?”
这句话太欠考虑,一出口,Z就后悔了,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O立刻闭口无言,愣愣地坐着,很久,泪水在她眼眶里慢慢涨满。
“喂,我没有别的意思,”Z说。
O一动不动,泪滴脱眶而出。
“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我听懂了。”
“你听懂了什么?”
“也许是你说对了……人总是有差别的。”
203
夜里O睡不着,听着老挂钟敲响了三点,听见Z睡得安静。她起来,披上Z的棉大衣,轻轻走进画室,再去看那幅画。
巨大的白色羽毛仿佛一炬冲天的火焰,那是一种奇怪的燃烧,火焰越是猛烈越是让人感到寒冷。好像铁灰色的画面上有一种相反的物质:冷,才能使它燃烧,冷才能使它飞舞,越冷,它就越具活力,越有激qíng和灵感似的。
这真是奇怪。真是画如其人吧,O想。
O坐在地上,裹紧棉大衣倚在墙角,大衣上有着浓烈的Z的味。头靠在墙上,她继续看那幅画。
她想起一只白色的鸟,在巨大的天空或在厚重的云层里飞翔。久违了,白色的鸟,这么多年中世事沧桑,它真实一直都在这样飞着吧,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又优雅又自由,在南方也在北方……但是,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跳进O心里——但是如果它被一枪she中呢……“嘣!”O仿佛真的听见了一声枪响,随即眼前出现了一幅幻景:白色的羽毛纷纷飘落,像炸开的一团雪,像抛洒开的一团飞絮,漫天飞落……其中一根最大的在气流中久久悬浮,不甘坠落似地在空中飘舞,一丝一缕就像无数触脚,伸展、挣扎,用它的洁白和无辜在竭力嘶喊……那喊声必定是寒冷的,又必定是燃烧着的,因为,寒冷不能使它甘于沉寂,燃烧呢,它却又没有热度……
O睁开眼,恍惚像是做了个梦。她如果就是美丽房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她会想:那个寒冷的冬夜给Z造成的伤害竟会这么大这么深吗?如果O不是那个小姑娘,她必定会猜测:在画家的早年,到底遭遇过什么?
差别,这人生注定的差别可真正是个严重的问题。忽然,O的脑际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思想闪现,但是Z进来了,一闪的清晰又掉进模糊里去……
Z走进画室。Z把战栗的O抱住,吻她。
“是我把你吵醒了?”O问。
Z显得很兴奋:“不,是这幅作品,它终于有个眉目了。”
两个人一同看那幅画。
O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Z,他为什么爱她?那是当O从陌生的小镇上回来,当她离开了前夫再次走进Z的画室,是在那间老屋里他们头一次拥抱并且匆忙而放làng地做爱之后。那时画室外面市声喧嚣,画室里一时很静,窗帘飘动起阳光、树影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O慢慢穿起衣裳,Z坐在画室一角久久地看着O,那样子容易让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O向他走去,走近他,问他:“你为什么爱我。”Z却浑身一阵痉挛似地抖动:“告诉我,告诉我你曾经住在哪儿?”
Z为什么这样问呢?O曾对我说,以后她问过Z,是不是觉得她就是当年那个九岁的小姑娘。
如果O这样问过,是在什么时候呢?
Z走进画室把战栗的O抱住,兴奋于他梦寐以求的作品终于有个眉目了——可能就是在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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