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嘱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这正合我的心意。
好玩的东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
杆、沙坑,这会儿都空着,我们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
……太阳落了,天黑下来,庙院里到处都是蛐蛐叫,“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
也叫。我们一群孩子蹶着屁股扎在糙丛里,沿着墙根儿
爬。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fèng,男孩子就对准了滋
一泡尿,让女孩子们又恨又笑,一会儿,蛐蛐就像逃避洪
灾似地跳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们抓了好多
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
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糙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
堂,这会儿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儿人。星星都出来了,
我想起了奶奶。我走到尽后院。尽后院的房子都亮着
灯。我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人,所
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
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奶奶坐在最后一排,两只手放
在膝盖上,样子就像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她没看
见,她听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说她是多么
羡慕我能上学,她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
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参加了革命呢。她说她的一个表妹
就是从婆家跑出去,后来参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讲她那
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
家的气了,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做了大事。我扒着窗台望
着奶奶,我还从未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她呢。她直了直腰,
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我又在心里笑了:这下您可知
道上学的味儿了吧?……就在这时,我忽然听清了讲台
上那个人在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对,你们这些人
曾经残酷地压迫和剥削劳动人民,在劳动人民的血汗和
白骨上建筑起你们往日的天堂,过着寄虫一样的生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再听。“现在反动的旧
政权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们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复了,你
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人民的专政,你们的出路只有一
条,那就是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我赶紧离开那儿,
走下台阶,不知该gān什么。月光满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
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缠着从静寂的四周围拢而来
1959年,那年我几岁?但那些话我都听懂了。我在那台阶下站了一会儿,然后飞跑,偷偷地不敢惊动谁但是飞快地跑,跑过一层层院子,躲开那群仍然快乐着的孩子,跑出老庙,跑上小街,喘吁吁地在一盏路灯下站住,环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还是现在是假的……
53
那时候WR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间?未来的被流放者WR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他也有一个糟透了的家庭出身)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母身旁?
和我一起逮过蛐蛐的那群孩子也是一样。他们和我一样,在那个喜出望外的夜晚跟着他们的父亲或母亲,跟着他们的祖父或祖母,一路蹦跳着到那座庙院里去,对星空下那片自由的糙丛怀着快乐的梦想,但他们早晚也要像我一样听见一个可怕的消息,听到这个故事,听见自己走进了这个故事。因为在那个晴朗的夏夜,到那座庙院里去开会的人,在那个故事里处于同样的位置。
但在这个并非虚构的故事里,善与恶,爱与恨,不再是招之即来的道德体cao,也不再是挥之即去的感qíng游戏,它要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孩子都进入角色,或善或恶,或爱或恨,它甚至以出身的名义把每一个孩子都安排在剧qíng发展所需要的位置上。那群快乐的孩子,注定要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发现他们羞耻的出身,无可选择地接受这个位置,以此为一个全新的起点,在未来长久的年月里,以麻木要么以谋略去赎清他们的“罪孽。
如果这群少年中的一个不同寻常,不甘忍受这出身二字给他的耻rǔ和歧视,以少年的率真说破了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的荒谬,那么他,那么这个少年,就是WR。
54
但是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将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十几年后才能回来。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要到罕为人知的远方去他受磨难,在加倍的歧视下去度他的青chūn。
我并没见过少年WR。我上了中学,少年WR已经高中毕业。我走进中学课堂,少年WR已不知去向。
“WR,他走了一条白专道路。”
对我来说,以及对我的若gān同龄人来说,WR这个名字只是老师们谆谆教导中的一个警告,是一间间明亮温暖的教室里所隐藏着的一片灭顶的泥沼,是少年们不可怀疑的一条危险的歧路。
“不错,他的高考成绩优异。”老师说,并且沉痛地看着我们。
(十几年后WR说:不错这是一句真话,不过我想你们不会再听到第二句真话了。那时他从偏远的地域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但这样一来,我料想,结果马上就要被说成原因了。)
“但是我们的大学不能录取这样的孩子,”老师说,更为严肃地看着我们。
(十几年后的WR淡然一笑:为什么,那时老师没有告诉你们么?)
“为什么?”中学生们问,信赖地望着老师。
“因为……因为……”老师垂下眼睛,很久。
(十几年后WR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闭起眼睛,静静地听这段他走后的故事。)
“因为,”老师真诚而且激动地说,“因为大学没有录取他,他就说……他就说了一些我不能再重复的话……总之,他就发泄了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不满……”
(是吧?我的料想不错,WR说,原因和结果被颠倒了。但是别怪那些老师,十几年后WR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WR说,这就像安徒生的那个童话,只有一个孩子还不了解那些危险。)
“那个WR,他到哪儿去了?”中学生们问。
老师不再回答。老师也不知道。
就在WR说破这个故事的荒谬之时,我与他分路而行。
在少年WR消失的地方,我决心做一个好孩子。我暗自祈祷,别让我走那条路别让我走上那条歧途吧,让我做个好孩子。但是我每时每刻都感到,那座庙院夜晚里的可怕消息从过去躲进了未来,出身——它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我看不见它躲在了哪儿,我不知道它将在什么时候出来找我,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长大我知道我就非与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样躲在未来,我只有闭上眼等待,闭上眼睛,祈祷。闭上眼睛,让又一个生日降临,让一颗简单的心走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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