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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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你还这么小。”

  “你几岁了?你还太小。”

  “你也就是十六、七岁吧?”

  L不记得是否回答了她。L害怕,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忽然停了,临时停车。人们都下车去,方便方便,透透气,询问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四周是黑色的森林,林涛声,和被惊醒的夜鸟不安的啼叫。L随着大家下了车,离开了那姑娘,从此永远离开了她。未来,在处处稠密的人群里,谁说得准不曾再与她相遇过呢?但是肯定,那时,谁也认不出谁。

  L在夜风中站着,直到火车的汽笛声响了,绿色的信号灯在黑暗中画着圆圈,他才又上了车。他换了个位置,但一路上他不断朝原来的那个角落偷望。他再没有看见她。天亮了,车窗打开,是个晴朗的天气。人们都坐起来,高声说笑,整理行装,终点站就要到了。L看见那个角落里没有她,虽然他并未看清她的脸,但是诗人相信那儿没有她。如果有,他一定能从目光中认出她,目光总会泄露出哪一个是她,但是没有那样的目光,没有。

  为此,诗人,是惋惜呢,还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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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T--L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女,诗人暗自庆幸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火车之夜已成过去,已经结束,无人知烧。已经安全。火车上的那个姑娘已经消失,永劫不复,虽然她肯定就在这个世界上但L不知道她是谁,再也不可能知道她是谁。虽然她会记得火车上一个chūnqíng初动的少年,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悲哀呢?还是安全?只要诗人自己把这件事忘掉,这件事就如同不曾发生。

  我曾多少次坐在火车上这样想:眼前这些人,这些旅伴一个个多么真实,多么靠近,互相快乐、自由、善意、甚至倾心jiāo谈,那一刻他们是互相存在的,但是很快你就和他们永别,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与你无关,他们的存在与你毫不相gān。我曾多次坐在火车上,与一个个偶然相遇的旅伴东拉西扯胡言乱语(和熟人可不敢这样),觉得安全,不怕有人出卖你,不怕有人看不起你,因为陌生是一种保障。车到终点大家就各奔东西互不存在了。熟人有一种危险,陌生倒可以安全,这确实有点儿滑稽。

  好啦,火车之夜如同从未发生,L心魂稍定,小心地看看四周。四周夏日依旧。

  少年诗人初恋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夏天,河水静静地蒸腾,树叶在灼烈的阳光中微缓地翻动,风速很慢有时候完全停止,天气很热。我记得那季节里一幅永恒的qíng景:少女T走上阳台,阳光使她一下子睁不开眼,她伸展双臂打一个小小的哈欠。眼睛、牙齿、嘴,太阳在那儿照亮水的光影。她赶紧又捂住张开的嘴,同时目光变得生气勃勃,无烦无恼那样子真是可爱。她打哈欠的当儿睡裙吊上去,年轻的双腿又长又美光彩照人,一样有水波dàng漾的光影。那是因为远处有一条河。她一只脚踏着节拍,柔软的风chuī拂她,那样子无猜无防真是迷人。料必她心里有一条如河的旋律,有一片如水的dàng漾。她倚在栏杆上在斑斑点点的树影中,双臂jiāo叉背在身后,久久地凝望那条河,凝望太阳下成群成片的屋顶,眼睛里于是又似有一丝忧郁,淡淡的愁苦那样子刻骨不忘……所以我记得诗人仰望她的季节永远是夏天。要感谢那次临时停车,感谢命运之神及时的阻挡,否则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那样的话诗人想,他就会失去他的心上人,失去梦幻般的那个女孩儿——对,少女T。这样想着,便是诗人忽然沉默不语的时候。

  但是,否则还会发生什么事呢?这又让诗人频频坠入幻想,微微地激动,甚至惋惜。至少有一点儿惋惜。夏日的长昼里,火车上那个诱人的夜晚不断跳出来,令L意马心猿。诗人暗自希望那个夜晚不防重演,L不妨冲破那五个手指的阻挡,冲破她的yīn挡更进一步。走向最惊心动魄的地方走进舍生忘死的时间,走进全部的神秘,那样就会走进全部的秘密了,他就可以亲吻她,会的,他会那样,一定,多么好,多么好呀多么诱人,感受异xing的亲吻是怎样的温存、骚动、销魂,他要好好看一看她,看遍她并且记住,体尝一个女人yù动qíng驰毫无保留地把自己jiāo给一个男人的美妙……唉,可是那次停车,那次可恨的临时停车,真讨厌!这便是诗人的目光定于一处,痴思迷想之时。

  罪恶,但这是罪恶呀!十六岁或者十七岁,诗人的目光于是又惊惶四散,简直罪恶滔天,怎么会是这样?一面庆幸那个夜晚的消失,一面又惋惜它的夭折,一面梦想着少女T,一面又为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心动旌摇,L你怎么会是这样?十七岁,或者十八岁,诗人的目光像一只惊飞的鸟儿,在那永恒的夏天,不能着落……

  L,他到底爱谁呢?爱哪一个?

  这是爱qíng吗?哪一个是?

  什么是爱qíng?

  真的只是花期吗?雄蕊和雌蕊的jiāo合?

  借助风、蜜蜂、和蝴蝶?

  千古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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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恒的夏天,狂热的初恋季节,L开始给T写信。

  闷热的夏夜六神无主,无所作为,诗人的心绪无着无落。在灯下翻开日记本,想写些什么。拿起笔又放下,拿起笔,摘去笔帽。想写些什么但又放下,夏天仿佛使心迹漫漶。心好像没有边缘,不在J个固定的位置上,cháo汐一般推波助湖心绪漫溢得很深很远。很大,又似很空,因而想写些什么,很想写。笔尖触到纸面,但还不知想要写什么,桌上的老座钟“嘀-哒-嘀-哒-嘀-哒……”,也许只因为笔尖不能在那儿停留太久,于是T T T T……她的名字流出在纸上了。原来如此,原来是她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呵写她的名字竟使空dòng的心渐渐饱满,如此地亲切,亲近。前所未有好似洪蒙初开,一遍遍地写:T T T……各种字体,端庄漂亮的她的名字写满好几页纸。母亲又在夏夜里喊他了:“L-!L--!你在gān嘛呢?”再翻开一页,浅蓝的横格,盯着第一行看很久,形同祈祷,星移月走诗人的生命cháo涌cháo落,笔尖离纸面一毫米,颤抖,下一个决心,写下——

  “亲爱的T。

  L的第一封qíng书仅此而已。往下千头万绪不知该写什么。这几个字,就是诗人的第一首诗作。

  母亲在窗外的晚风中喊:“L,L--!你就不知道热吗?又中了什么魔啦?”

  L又翻开一页,诗qíng满怀,写下——

  “亲爱的T:

  “我爱你!”

  这是第二首诗,两行。这两行字让L端详不够,惊讶它们的平实、尊贵,这两行字仿佛原本带着声音,在纸面上一遍一遍地发出轻轻的呼唤。

  母亲走来,推推儿子的门,谁不开。门和窗都关着,窗帘也拉严。

  “L,L!你没病吧?”

  “妈妈你别打扰我。”

  “L,你就不热,你是在过冬天吗?”

  “随便,随便你妈妈,冬天就冬天吧。”

  再翻一页,第三首写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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