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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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R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可以看见O的头顶,头发在那儿分开一条清晰的线,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颈。O呢,从书的下缘,看见那两只手,看见这一只比那一只细润,那一只比这一只黝黑、粗大。我想不起他们是怎样找到这样的形式的,在那间书架林立的屋子里,他们是怎样终于移动成这样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如诗人L的夏夜,甚至地球的温度也发生了变化,天体的结构也有了改变,他们才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但发生,我记得只是一瞬间,不期而至两只手偶然相碰,却不离开,那一瞬间之后才想起是经过了漫长的期待。

  我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WR不再贪馋地剥吃小姑娘的糖果了。也不记得O是从哪一天起才不再坐在厕所里对男孩儿大喊大叫了。尤其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少年和少女互相开始彬彬有礼,说话时互相拉开至少一米距离,有时说话会脸红,话也少了,非说不可的话之外很少说别的。躺在沙发上,滚到地板上,蹿到窗台上,那样的时光,没有了。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再。不曾意识到它一去不再,它已经一去不再。周末,O的母亲仍然喜欢弹那支曲子,她坐在钢琴前的样子看上去一点儿都没变。琴声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少年WR来了,有时少女O竟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来了,直接到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去,常常都见不到她。有时WR来了,在路上碰见O的母亲,O的母亲把家门的钥匙给他,说:“家里没人,你自己去吧。”有时WR来了,O正出家门,他问:“家里有人吗?”她说:“我妈不在,我爸在。”然后擦肩而过。WR走时,要是O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就会喊她:“WR要走了,怎么你也不出来一下?”她出来,可他已经走了。他走了,在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呆了整整一下午,然后回家。他走时常常借走好几本书。再来时把那些书还回来,一本一本cha进书架,cha进原来的位置。

  O的父亲说:“嗬,你要把我的书全读完啦。”

  O的父亲说:“关键不是多,是你有没有真正读懂。”

  O的父亲说:“承认没有读懂,我看这态度不坏。”

  O的父亲问:“那么,你最喜欢哪些书?”

  O的父亲问:“为什么?”

  O的父亲问:“将来你要学什么呢?将来,gān什么?想过吗?”

  O的母亲坐在钢琴前。O的父亲走进来:“WR我很喜欢他。”母亲停止弹奏,扭脸看父亲。父亲说:“他诚实。”母亲又翻开一页乐谱。父亲说:“他将来或者会大有作为,或者嘛……”母亲又扭过脸来。“或者会有,”父亲说,“大灾大难。”“怎么?你说什么?”“他太诚实了,而且……”“而且什么?”“而且胆大包天。”“你跟他说了什么?”“我能说什么?我总不能劝他别那么爱看书,我总不能说你别那么诚实坦率吧?”

  有一天WR走过那间放书屋子,看见O也在那儿,看见好几架书都让她翻得乱七八糟,地上、窗台上都乱堆着书。她着急地问他某一本书在哪儿。他很快给她找到。他说:你要看这本的活,你还应该先看看另一本。他又去给她找来一本。他说:你要有兴趣,还有几本也可以看看。他东一下西一下找来好几本书,给她。他一会儿爬到高处。一会儿跪在地上。说还有一本也很好,哪儿去了呢?“噢,我把它拿回家了,明天我给你带来”。

  她看着他,看着那些书,很惊讶。

  他也一样,在她惊讶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好像很久才认出她来,从一个少女茂盛的身体上认出了当初的那个小姑娘,或者是想了很久才断定,那个小姑娘已经消逝在眼前这个少女明媚的神qíng之中了。

  站在那惊讶里回溯,才看见漫长的时日,发现一段漫长的时日曾经存在和已经消逝。那漫长的时日使我想起,诗人L在初夏的天空里见过的那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翅膀扇动得潇洒且富节奏,但在广袤无垠的蓝天里仿佛并不移动。WR和O站在惊讶里,一同仰望那只鸟,它仿佛一直在那儿飞着,飞过时间,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灿烂辉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动翅膀……

  97

  天上,白色的鸟,甚至雨中也在飞翔。

  雨,在窗前的大树上响,响作一团,世界连成一片听不到边际。只有这雨声,其它都似不复存在。WR绕过面前的书架,绕过一排排书架——一万本书,绕过寂静地躺在那儿的gān年记载,在雨声中走进诗人L屡屡的梦境。

  “哦……会不会有人来?我怕会有人来……”

  “不要紧,我只是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哦,不是就这样儿……我怕也许会有人来……”

  “今天他们,都不出去吗?”

  “谁?呵,早晨我妈好像是说要出去……你的手这么热,怎么这么热?哦别,会有人来的……”

  贴着灰暗的天穹,那只鸟更显得洁白,闪亮的长翅上上下下优美地扇动,仿佛指挥着雨,掀起漫天雨的声音。

  “他们说要去哪儿?”

  “好像是要去看一个什么人。”

  “喔,你的手这么小。”

  “早晨他们好像是说,要去看一个朋友。什么?呵,比比。”

  “这样,手心对手心。”

  “唉——,为什么我们的这么小,你们的那么大?”

  “你听,是谁……”

  雨声。雨声中有开门声。隆隆的雨声中,开门声和脚步声。

  “噢,是爸爸。爸爸出去了。”

  铃声。是电话。脚步声,妈妈去了。电话不在这边,在客厅里。

  “你的头发真多。我见你有时把头发都散开……”

  “好吗?”

  “什么?”

  “散开好吗?还是这样好?哦别,哎呀哎呀我的头发……”

  “嗯?怎么了?”

  “我的头发挂住了,你的钢笔,挂住你的钢笔了……”

  白色的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在云中穿行,不知要飞向哪儿。

  “哦,你的脸也这么热……哦轻点儿……妈妈还在呢。”

  “她不来。她很少到这儿来。”

  “也许会来。哦哦……你gān嘛呀,不……”

  “没有扣子?”

  “不。别。不。”

  “没有扣子吗?”

  “没有。”

  “在哪儿?”

  “别,你别……她也许会来那就来不及了……”

  门响,妈妈房间的门。脚步声。厕所的门响。雨声,远远近近的雨声。马桶的冲水声。“喂,我也走啦,”母亲在过道里喊,“家里就你们俩啦,别光看书看得把吃饭也忘了。喂,听见了吗?”“听见啦。”“下挂面,总会吧?”“会!你走吧。”开门声。关门声。是大门。脚步声,下楼去了,脚步声消失在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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