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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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叫作:现实。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茫茫宇宙,这就叫作:过去。

  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

  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yù念在没有地点的时间中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如果追上了一个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那就是梦。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无非如此。

  102

  那个窗口在三层。N 的窗口。N当年的窗口。

  这儿的楼都是三层,同样高,同样宽,同样长。

  这片楼区必定出于一个傻瓜的设计,所有的楼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样的长方形,黎明前像似一段段城墙,入夜后仿佛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嚣嚣如同一支难民船队,每个窗口都把展开斑驳灿烂的旗: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袄以及女人的花裤衩。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从前。从前。

  从前青年F 跟随着他的恋人走进过其中的一座……

  走进去,走廊昏暗狭窄有如墓道,两旁等距离排开一个个房门。(唔,这才是九岁的画家或者九岁的我所能理解的那类楼房呢!)公用厕所日日夜夜释放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气体。每层的公用厨房里都有八只火炉,表明这座楼里有三八二十四个家,煎炒烹炸之声黎明即始入夜方歇。青年F第一次踉着他的恋人走进这片楼区,其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我或者Z当年闯进那座迷宫般美丽的房子。青年F跟着N走进其中的一座楼,走进N的家,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那qíng景,想必就像是一个九岁的男孩儿跟随着一个也是九岁的女人。此后大概有好几个月,F每次来找N,都要骑着车在那楼区中转来转去辨认好久,寻找N 的家门。他本能地不愿意熟悉这儿,不愿意承认这儿,不愿意接受N 就住在这儿的事实。在青年F的心目中N 是一切神圣和纯洁的化身,是他每时每刻的良心,是清晨醒来时的希望和夜晚安眠前的祈祷,甚至gān脆是他的信念本身。有好几年,F只有走进N的房间看见N 安然无恙依旧生气勃勃,他才能确信N只不过是搬离了旧居,从那座美丽而幽静的房子里搬出,住到这里来了。当晴空朗照他还没有见到她时,或夜幕沉垂他又离开她时,他总惶惶然地怀疑:他是否还能再从这片楼区中找到她。

  F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在这片楼区中迷了路,东奔西走地寻找,寻找唯一那个可爱的窗口,寻找唯一那个温暖的楼门和那个小房间,但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真像走进了一座迷城,误入了一片无边的墓地,陌生的人们告诉他:不,不,这儿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这个人!或者并没有什么人告诉他,四处无人,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燃烧的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像是照耀着一群楼房模型。阳台上甚至没有晾晒物,没有女人鲜艳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尿布,只有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没有生命的迹象。楼群的yīn影都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空dòngdòng……不过是空空的风中凄凄迷迷挟裹着一缕声音:没有,没有,这几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个房间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座楼房根本没有你要我的那个姑娘……F大喊一声醒来,愣很久,不再睡了,起身走上阳台。

  在F医生根深蒂固的愿望中正如在我无以对证的印象里,N 应该还是如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样就住在他家楼下。对,那座神奇、美丽、如梦如幻的楼房,F和N 就曾住在那里。F住在它的左上角(二层的最左边),N 住在它的右下角(一层的最右边)。F从自己卧室的阳台上,一俯身即可看见N 的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N是在家或是还没回来。天天他都能看见她,看见她在朝霞里或在夕阳中,看见她在雪地里不断地哈着手跳皮筋儿,看见她在烈日下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游泳回来,看见她在雨里打着一把鲜红的雨伞去上学,看见她仰起脸来喊他“嘿F,快下来,你就快下来吧你这个胆小鬼!”看见她不在的时候她家门前那片寂寞的阳光……他此生第一次看见她,就是这样伏在阳台栏杆上看见的。但也许不是,也许那时他还没长大,还没有长高到可以伏在阳台的栏杆上,还没有发觉她对他的必要,有可能他是从阳台栏杆的空隙间第一次看见她的,还没有感觉到一种命运的来临。

  青年F走上阳台,无论是出于他根深蒂固的愿望还是源于我无以对证的印象,他不免又伏在栏杆上朝那座楼的右下方眺望:仿佛N没有搬走,尤其并没有搬到那片楼区里去,她还是同他一起住在那座美丽而优雅的房子里……

  103

  就是在少女N刚刚考上戏剧(或电影)学院的那一年,N的父亲以其一部童话和其后他为这部童话所作的辩护,成了“人民的敌人”,被命令离开妻儿,离开文学,离开故乡,到西北的大山里去改造灵魂。

  IO4

  若gān年前的一个节日,也许是“六·-”也许是“七·一”,总之是在一个什么节日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女少先队员N走上舞台开始唱歌。那歌的第一句是:“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目光里,隐约闪着泪光……”她这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儿们都不嚷也不闹了,那歌声从柔和的舞台灯光中流进了晴朗安谧的夏夜星空。

  那时女少先队员N 十岁,跟随父母刚刚从南方来到北方。

  晚会结束了,孩子们快乐地蹦跳着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亮。女孩儿们把N 围在中间,轻声细语的一团走在前头。男孩儿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有个男孩儿说:“她是从南方来的。”另一个男孩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第一个男孩儿说:“废话,是不是?”第二个男孩儿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这些话,N 都听到了。小男孩儿们在后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儿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有现在的亮,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第三个男孩儿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儿。”第一个男孩儿说:“五号。”第二个男孩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第一个男孩儿说:“那你说几号?”第二个男孩儿说:“反正不是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第三个男孩儿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这些话女孩儿N 都听见了,她抿着嘴暗笑,但心里永远记住了这些可爱的朋友和满天闪闪的星光。第二个男孩儿说:“打什么赌你说吧。”第三个男孩儿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东一拐弯儿那个油盐店旁边。”第二个男孩儿又说:“哟哟哟——五号哇?”女孩儿们都回过头来看,以为男孩儿们又要打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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