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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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少年HJ有着与少年L一样的形象,有着与L一样的勇敢和痴qíng,所不同的是诗人L的痴qíng被贴到墙上去了,而年轻厨师得到了T的回信。

  T的回信很简单:我已经爱上了别人。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作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

  少女T爱上了谁呢?这时的T还是模糊的T。如果她爱上的是F她就仍然是N,如果她爱上的是WR她便依旧是O,但如果当她有了与N或O相似的失恋史后,她以为看透了一切,因而有其不同于N也不同于O的独特选择,那么,她就真正是T了。这个T,就与诗人所梦想的T绝然不同,就与N或者O都毫不相gān,她不再模糊;O将为O,N将为N,T将为T,各有选择各有归宿。

  又过了八年,在T有了与N或O相似的失恋史之后,她的独特选择是:为了能出国,就嫁给HJ吧。

  这样的选择让HJ欣喜若狂。这样的消息让L倍感痛苦。这样的事实让Z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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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厨师HJ的长跑总共中断了三天。三天之后他相信他有理由继续跑,并且继续是朝着T的方向。HJ天xing快乐,不太看重大脑而是更听信直觉,直觉告诉他只要坚持不懈地朝着那个方向跑下去,T最终必定能够成为HJ的妻子。这样,他又跑了八年。

  这八年中,HJ不断地跑向那座美丽的房子,不断地为T修理自行车,不断地期待T能多给他一点儿时间,不断地向T表达爱qíng和不断地遭到T的拒绝,不断地为T仍然爱着别人而尝尽酸楚,再不断地向T保证他虽然爱她但不会违拗她的意愿,他很满足于作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除此之外,这八年中他还不断地为此遭到其同母异父哥哥的轻蔑、讥嘲和斥责。

  Z不断地对HJ说:“你怎么就一点儿男人的骨头都没有?”

  Z不断地对HJ说:“你以为你是什么角色?你知道在他们眼里你是什么吗?”

  Z不断地对HJ说:“你不过是一个称职的自行车修理工,充其量还可以作她消烦解闷的一台对讲机。”

  Z不断地对HJ说:“你以为她们真的可能爱上你吗?”

  HJ纠正说:“不是什么‘她们’,是她!与别人无关。”

  “那也一样!”

  “那是她的事。”HJ总是这样回答。但是这样的语言,Z的思维里从来不曾有过,因而他永远也不可能听得懂。

  “她顶多是对你存着一点儿好奇心,”Z对HJ说,“她把她家的那座房子看腻了,忽然发现还有人活在像我们这样的一条街上。她周围的人都娇养惯了,颐指气使惯了,所以她惊奇一个叫HJ的家伙怎么会这么吃苦耐劳俯首贴耳。画尽了高山流水忽然觉得下里巴人才是标新立异,嘿,你懂吗这就像画画,画尽了高雅他们忽然觉得粗俗也挺有味道……听我一句吧,你毕竟是我的弟弟我才这样对你说,你要是真想赢得她你就得站得比她还要高,懂吗?尊严你懂吗?你要想让她爱你,你就得让她仰望你崇拜你……”

  “哥,你不是有病吧?你把别人都想成什么了?”这是从始至终HJ能够想到的第二句话。说罢他换了运动鞋,快乐地向那座美丽的房子跑去。

  最让Z不能忍受的还是那个酒鬼。Z的继父非常赞成小儿子的行动,为他可能为这个小院联结起那么一门好亲戚而兴奋不已。那时候Z才明白,能够让继父兴奋的除了酒和花之外,还有所谓“高gān”,继父敬仰高gān甚于敬仰他的酒,当然更甚于他的花。他让HJ把他珍爱的花一盆盆一株株不断给T送去,因为他有一次听T说她的父亲虽然不多喝酒但也是爱花如命。T的父母都是高gān。Z于是想起在上寄宿中学时所受的一次侮rǔ。那么T的父母是什么级别呢?局级呢还是更高?很可能更高。

  T的父母是谁?可能就是F医生的父母,也可能就是Z的叔叔和婶婶——不过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是我没有办法摆脱开我的错觉,我一想起T的父亲,飘来的就是Z的叔叔晚年的形象。

  我只知道T的父亲有一段独特的历史,是Z的叔叔所没有的。那还是战争年代,在一条河上,T的父亲和T的伯父都是那条河上的船夫。有一天几个红军到了河边要过河去,而且后面有敌人追来。兄弟俩都是穷苦人而且都赞成红军,哥哥对弟弟说:“你的船把红军渡过去,我的船把敌人引开。”就这样T的父亲把几个红军渡过河去,想想自己已没有了归路,便跟随那几个红军去参加了革命。T的伯父九死一生居然逃脱了敌人的罗网,在外乡流落多年,后来仍回到那条河上去摆渡了。除此之外我对T的父亲再无所知,除此之外,T的父亲与Z的叔叔混淆不清。甚至Z的叔叔晚年的形象,把F医生的父亲也牵扯进去,我的印象常把他们混为一谈。

  Z没想到,母亲对弟弟的恋爱也抱了一种好运将临的期待。但在这件事上,母亲甚至不如继父光明磊落。继父自始至终赞成HJ的选择,在T的父亲蒙冤(被打成叛徒)之时他也未改初衷。而母亲,则是在T的父亲平反复职之后,才赞成了小儿子的选择的。终于有一天,历史证明了那个酒鬼的英明,Z的继父便站在街头那块空地上向人们chuī嘘:“我活了快一轮儿了,这点儿事qíng我能看不明白?忠臣遭贬,jian佞弄权的事我见得多啦!(我想他的那些历史知识,一定来源于京戏。)告诉你们,喝酒的未必都糊涂,不喝酒的也未必就明白。”

  那一年可能是1977年也可能是1978年。青年厨师HJ仍然坚持不懈地长跑,朝着T的方向。

  青年画家在那一年搬离了继父的小院儿,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他所在工厂的一间仓库。Z把那仓库改成了自己的画室兼宿舍。初chūn,天上地上都是杨花,一年四季画室四周都是商贩们的叫卖声。这画室独自的寂静,将在女教师O的心里chuī进一股清风或者引动一场风bào。_这画室兼宿舍的yīn暗和简陋,将令O感动涕零。画室的主人身居闹市甘于清贫寂寞,一心在他的画布和油彩上,其出众的才华和超凡的意志将赢得O的仰望和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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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J的长跑中断了三天又继续了八年之后,有一天,那个酒鬼收到了一封从挪威或者丹麦——这不重要——寄来的信。信是用英文写的,幸而HJ八年来一直在学英语,虽然水平徘徊不前,但借助英汉词典总算把那封信大致弄明白了。

  “爸,你是不是救过一个英国人的命?”

  那酒鬼愣一下。

  “你是不是在一个英国人家里gān过活儿?”

  那酒鬼喊道:“放屁!”

  “妈,您快让爸去用凉水冲个头吧,我这儿跟他说正事呢。”

  酒鬼用凉水冲了头,回来问小儿子:“这信,咱是不是得赶紧烧了?”

  “gān嘛?”

  “弄不好,再算我个里通外国?”

  “哎哟喂,都什么年月了你知道吗?现在的人,都还巴不得有个外国亲戚呢。”

  “噢,”酒鬼沉吟半晌,说:“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gān过两年,没gān别的,也是侍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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