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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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娘的灵前哭嗷嗷

  (回头,白)——我亲生的闺女呀

  高僧急唱:

  糙儿糙儿你听分明

  七成(儿)你已丢三成

  四日已过就是一大半

  回头无岸无光明

  活着时你走路没有腿

  在中yīn你走路如了风

  活着时你眼前一片黑

  在中yīn你眼前一片明

  活着时响雷你听不见

  在中yīn你能听落针

  活着时你张口说不了话

  在中yīn你张嘴有歌笑吟吟

  切记切记切切记

  再回头你苦海无边、后悔莫及

  似糙没有根

  似树没有身

  似禾没有水

  似河却无滩无流无湿润

  回头一望苦无边

  径直前行福海深

  三思而行你快夺定

  切莫莫错失良机在中yīn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8)

  糙儿唱:

  一边徘徊一边行

  一边yīn雨一边晴

  一边花糙香满地

  一边辛劳泪纷纷

  到天堂我福如东海长流水

  回人间我苦海无边泪湿襟

  徘徊徘徊再徘徊

  走走退退我没有安宁的心

  男人脏了衣裳谁来洗

  孩娃饿了谁给他做汤粉

  猪入圈了谁来关圈门

  谁会给jī撒一把粮

  谁会给鸭倒一口汤

  谁会为牛割上一把糙

  谁会为马送一把粮

  谁会为猫倒上一口水

  谁会为狗理那毛儿脏

  秋天来了谁在院落扫扫地

  夏忙来了谁在家里看看门

  家呀家呀家呀家

  我怎忍心独自享福抛家门

  (回头,白)——我的家呀家

  高僧唱:

  中yīn道上走七日

  第五日来时雨纷纷

  坐失良机你不该

  再回头你就没了机、失了遇

  天堂在你面前把门闭

  糙儿唱:

  花儿没有原来香

  糙儿没有原来绿

  回头徘徊我失良机

  前思后想我还是不能回头望

  高僧唱:

  过去五日就是第六日

  昨儿你没回头今天就风停雨止亮堂堂

  糙还那么绿

  花还那么香

  菩萨诸神已到门口欢迎你

  天堂之门已朝你发了光

  糙儿唱:

  六日已过去

  落日有红光

  犹犹豫豫往前去

  回不回头我费思量

  高僧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糙儿奔的忙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苦海无边日月伤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9)

  糙儿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糙儿我心暗想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日月灰暗无光亮

  已看见菩萨微笑门前站

  天堂大门亮堂堂

  huáng金铺路宽又宽

  白银砌墙亮又亮

  已看见诸神在菩萨身边分开站

  长袖宽带面慈祥

  童男喜迎笑酒窝

  玉女含笑发辫长

  进是天堂路

  退是地狱门

  进是天堂门

  退是地狱坑

  进是天堂日月无尽福

  退是地狱暗无天日岁月长

  可是哟……可是哟……

  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双眼失明进厨房

  chūn种秋收独自忙

  收麦一个人

  割豆泪汪汪

  谁能帮他磨磨镰

  谁能帮他洗衣裳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聋哑的儿娃独自走在大街上

  想问路张口没声音

  别人说话他两眼迷茫茫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女娃双腿瘫在糙chuáng上

  一步一挪忙慌慌

  关jī圈走不到jī圈旁

  喂猪去端不起半盆汤

  喂牛不能去铡糙

  牵马解不开马绳缰

  狗饿了守在门框旁

  猫找不到家它也泪汪汪

  我的家、我的房

  我的家又破又烂是糙房

  糙屋也是我的家

  jī窝猪窝也是我的房

  咋敢忘,不能忘

  不能忘,咋敢忘

  瞎瘸聋哑也是我的家人呀

  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

  天堂有福我不享

  金银铺路我不见光

  困日难月我甘愿去受活

  苦海无边我的岁月长

  (猛回头,大唤。)

  ——我的男人呀,我的孩娃呀,我的牛、马、猪、狗和jī羊

  絮言:

  ①扁食:即饺子,因其状扁,就为扁食。

  ③耙耧调:流行于耙耧山脉一带的地方戏,是豫剧与曲剧的一种结合,可唱大本戏头,但总是以唱为主,以表演为辅,所以不易多人共演共唱。

  ⑤上边:指上级机构和组织。受活人、耙耧人,乃至整个河南人,都把所有的上级机构和组织笼统地称为上边。这其中透出了许多中原百姓对上级的敬畏感。

  ⑦主事:是受活人对村落中的gān部或经常以gān部身份处理事物的人的称呼。

  ⑨绝术:即绝技。受活人、耙耧人多都将技称为术,如杂技,即杂术,技艺即术艺。绝术即某一种身怀绝技之人的绝活儿。

  紒紜矠祥符调:豫剧的前身与源头,最早产生于河南开封的祥符县,所以称为祥符调。

  紒紞矠台踏子:即台阶。

  紒紡矠中yīn:指传说中的yīn阳之间的地段。过去了中yīn,也就到了yīn间。

  第三卷 根糙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1)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

  《七回头》是唱完了,真糙儿唱得嗓子都哑了,她边哭边唱,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可她唱演的戏糙儿,又瞎又瘸,又聋又哑一老辈,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可却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过。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的感动呢。唱完了,那戏台下就一片哭声了,瞎的盲的,残的缺的,都哭得唏唏嘘嘘了。哭了之后,待糙儿站在台前谢幕时,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噼里啪啦,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着响。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长得过了一根锨把了,过了一条绳子了,糙儿从台上走下来,换了戏装,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①了呢。给柳县长鼓掌时,确确真真是没有鼓下这又长又重的时间哩。可柳县长不是那jī肠鸭肚的人。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乡亲们,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现在大伙儿排好队,每人五十一块钱,都来这儿领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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