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gān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2)
明儿一早,这定了名姓的六十七个受活人就要走了呢。jú梅已经有十天没有出门了,从县长和秘书住到庙客房她就没有出门了。
可眼下,她的闺女桐花、槐花、榆花都水样涌在家里卷拾各自的行李衣物了,竟都要随着绝术团离开村落庄子了。
jú梅坐在院中央的石头上,正晌午的日头把院落晒成了蒸笼呢。没有风,汗在她的脸上潺哗哗地流。树yīn已经从她身上挪走了,把她抛在那酷烫的日头地,就像把一把菜放在热炒的菜锅里边了。这院子的造构呢,本是两排四间厦房屋,三间上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余的槐花、榆花们,一堆儿住在了两边的厦房地,一间房地两张chuáng,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家chuáng头上。没箱子,有箱子那屋里也没有地处摆了。她们在那屋里挤生了十几年,像在一个窝里挤够了的鸟,终是yù要满月出窝了。这个问娘说,我的那个粉红布衫去哪了?分明明是昨儿还叠好放在chuáng头的,这咋就一瞬眼间不见了。那个问娘说,我的那双平绒布鞋去哪了?前天我脱下来就放在chuáng下的呀。
坐在那儿望着进进出出的姑女们,jú梅是一概不去应言的。她心里的茫然,如了一大片山脸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种着庄稼的,四季分明地chūn种秋收,秋播夏忙地收成着,可眼下那些种地的人转眼间都要走了哩。地要荒了哩,人心也随之相荒了。她知晓庄里这几天生发了天大事qíng了。一个出演团要变了受活的命运了,如那个人那时候一下子变了她的命运样,这时要变了一个庄人的命运了。说起来,就像大旱岁月里卷来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谁也无力去拦阻庄人们朝洪水涌过去。她想,她们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即便是鸦雀,也是终归要飞出窝儿的,就随她们去了吧,便悠悠地叹下一口气,从日光处的石上立站起来了。
出门了。
她觉得她不能不去见见那个男人了。
她就去了庙客房。
时候是往日歇息午觉的时候儿,可今日午时的当儿里,街脸上的人们却像都在为一台大戏忙碌着。昨儿受活庆都还在绝术表演哩,今儿这些表演的人就准备着要出门远行了,要去做另外的人样了,过着另外日月了。忙着的受活人,无论瞎子、瘸子、圆全人,都是一脸红粉的喜庆哩。
碰到了人,人家说:“jú梅呀,你好哟,四个姑女有三个都成了出演团的成员啦。”
她就笑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人家说:“jú梅嫂,日后你家的钱是花不完了呢,我去借时可千万大手一些呀。”
她亦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也就到了庙客房。庙客房里正有一对夫妻下跪哩,是一对圆全人为孩娃向县长求qíng呢,县长就坐在正房中间的椅子上,大晌午,他有些瞌睡了,一脸的慵懒如huáng泥样挂在他的身上和脸上。秘书不知去了哪儿了,只他独自在屋里,因了瞌睡,貌样上似有些生气地盯着面前跪着的圆全人:“你有话起来说。”
那跪下的就倔倔地下跪着:
“县长哟,你不答应我们就死也不起哩。”
他也就又耐了xing子了:
“你娃到底会啥儿?”
“他虽人样儿丑,可他能闻到几里路外的麦香味。”
县长说:“我也能闻到几里外的麦香味”。
那夫妻就有些急焦了:
“他在庄里还能闻出庄里谁家蒸馍了,能闻出那馍里卷了芝麻还是卷了葱花和韭菜。”
县长想了想:“真的吗?”
那跪下的就说我去领来你试看试看吧,他能闻出这屋里哪有cháo湿哪有煤烟和哪有老鼠屎。可虽他们说得多bī真,县长还是扬手摆了摆,说你们走了吧,待我睡起来,把孩娃给我领来试看试看再说。然后那对中年夫妻就朝县长磕了头,也就起身退着出去了。庙院里的几棵老柏树,在院里铺了极厚的浓yīn儿,jú梅在那树yīn下立马落汗了,凉慡了。她望着那退出的一对两口儿,原来是庄里的瓦匠和他家里的,就彼此对目望了望,想说啥,又都没有说,因为jú梅看见人家脸上的不悦了,明了那是因为她的一堆姑女大都入了那团里,可人家一个儿娃竟没选进去,也就生了芥蒂了,彼此间冷漠漠地看看走了呢。脚步声在庙院的砖地上,像松软的桐木落在石板上,空空的,却响亮,传出老远老远哟。
第五卷 gān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3)
jú梅在老庙门口站下了,人在外,目光全都探着进了屋子里。柳县长已经开始闭目打着盹儿了,人仰在椅背上,双手依然jiāo错着,如皮带样勒在脑后边,把那椅子微轻微轻地摇晃着。不消说,他是一个身心都入了睡的轻快里。忽然间组办起了一个绝术团,像一出门撞在了一棵摇钱树上样,购买列宁遗体的款项冷不丁儿就有落处了,得来间全都没耗啥儿功夫呢,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消闲哦,受活哦。庙正房还和起原先是一样呢,三间房有两道界墙分开着,界墙顶的房梁上,画有龙、凤、神的花图案,梁下的界墙上都糊了旧报纸。正面墙壁上,贴了一排四张的人物像,前面三张是很早的哪些个年月张贴上去的,是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的像。有胡子的胡子上已挂满了尘灰了,没胡子的唇上和鼻凹里就堆满了日子里的灰。那像纸都被日子变得huáng脆哩,仿佛手一摸,纸会碎落一片儿。可后面那一张,却是簇簇的新,中年人,平头发,脸上飘满了红灿灿的笑。立在门口上,盯着那一排像,jú梅心里先还有些dàng激激的味,想起来出门时该把头发梳整一下儿,该换一件新的衣裳啥儿的,没有换,就有了后悔了,及至果真到了这个处地儿,看到那四张贴像了,她心里dàng激激的东西就凝在了心里边,变成了忽冷猛的一个惊。那第四张像,就是柳县长自己的标准像,他和前边三张并排挂在一个处地儿,如让jú梅惊一下,怔一下,心里dàng激激的东西就都凝住了,不再流动了。就那么木然地立在县长面前的老远处,门外边,她如见了个惯常的熟人样,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呢。她有些明白刚才心里dàng激激的东西如何转眼里就成了硬块梗在心里了,一来是因为他胖了,脸上有了赘ròu了,原来的那个清瘦的样子dàng然不在了;二来是因为他把他的像挂在墙上了,挂在了那三张像的后边了,使得她一下子觉到她和他间的距离成了路程了,那路程远得没法儿丈量哩,如天上地下呢。就那么木然然地立在门口前,本想再往里踏上一步的双脚死在了门口上,盯着他,望着正庙屋的墙墙与角角,过了老半天,她才轻轻地咳了一下儿。
他原是醒着的,她的一咳他是听见了,可他因为正瞌睡,就没有睁开眼,便不耐烦地摇着椅子说:
“有啥事等歇完了午觉再说行不行?”
她说:“我是jú梅呀。”
他便把晃着的椅子的四腿稳在了脚地上,睁开眼朝房里房外看了看,怔怔地把目光在她身上落一会,又看着庙客房的大门口,冷冷清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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