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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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腿子——你出来。出来把事qíng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糙房,一方坯院落,大门yù倒yù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断腿猴说:

  “是的呀,是六十七个哩,叫绝术表演团。”

  茅枝婆不相识似的瞟着断腿猴:

  “这么大的事你咋敢不给我说道一声呢?”

  断腿猴也不相识似的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gān部,让我不消给你说道哩。”

  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随后道:

  “我是不是庄gān哩,可我要不言声,看他姓柳的咋能把这六十七个受活人领出受活去。”

  断腿猴也就笑了笑:

  “他咋领不出受活呢?”

  茅枝婆问:

  “你去吗?”

  断腿猴说:

  “当然哩,我是出演团的gān部哩,副团长,咋能不去呢。”

  茅枝婆说:

  “我不让你出庄你能去成吗?”

  断腿猴说:

  “茅枝奶,柳县长说了哩,说你老了管不了庄里的事儿啦,以后庄里的大小杂务都让我管哩,说过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个行政村,让我当着村长呢,是我不让谁出庄谁才不能去呢。”

  茅枝婆就那么怔在断腿猴的大门口。后晌闷热泛红的日头在她花白的头上像镀了一层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铸住了,人有些僵硬着,脸也有些僵硬呢,整个人都凝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块叠砌的一根柱子样,似乎谁一推,她就会倒在地脸上。断腿猴望着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个儿娃那样涎涎笑一笑,说茅枝奶,你老了,都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该让我当几天庄gān试看试看了。说我一当庄gān部,受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辈前种那天堂地的日子还好哩。说完这话儿,断腿猴就转身回家了,还把自家大门关上了,把茅枝婆如了讨要的乞人样关在门外了。

  第五卷 gān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糙(2)

  山脉和庄落便静得没有一丝声动了。

  断腿猴的关门声,响如锥子样拧着响在庄街上。

  儒蛾儿立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她脸上挂有被人惊吓了的苍白色,忙迭迭叫了一声“婆”,跑过来扶着她,像生怕她会如一段腐木倒下样。

  可茅枝婆僵硬着,却如一棵树样立得稳稳扎扎哩。她盯着断腿猴家关了的柳木院落门,一冷猛地举起拐杖在那门上掴打几下子,将那关死的门又咣里哐啷打开一条fèng,对着那条门fèng喊:

  “断腿子,做梦吧你!死了当gān部的心吧你!”

  然后她就旋着身子,拄着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一倔走去了。她的步子比从家里出来那时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鲜明了,拐杖落地的声响也就当当当的沉重响亮了,像那瘸是假的呢,是她故意这样戏着瘸样让人去看一模样,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来向庄人们示威样,要阻止受活人们冷猛间做出的出村出庄举止样。茅枝婆就这样从庄后到了庄子中,到了马聋子的家里了。马聋子那耳上放pào的节目是出演团的一出大戏哩,他不去,那出演就少了一杆大台柱子了。马聋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袜裤衫往一个兜里装,那隔耳放pào的木板有如一张铁锨那么大,正靠在一张桌子的腿边上。茅枝婆走进聋子家,立在他身后,可着嗓子叫了一声:“马聋子!”

  马聋子忙迭迭地住了手。

  茅枝婆唤:“你把身子转过来。”

  马聋子就把略微能听见的左耳旋对了茅枝婆的脸。

  茅枝婆问:“你也去那出演团?”

  马聋子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可着嗓子大声答:“一月几百上千块钱我咋能不去呀。”

  茅枝婆说:“你会后悔呢。”

  聋子说:“我才不后悔,比种天堂地、过那倒日子还好我死都不后悔。”

  茅枝婆说:“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去。”

  聋子对着茅枝婆吼着嗓子唤:“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

  茅枝婆又到单眼家里了。单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里试穿他娘给他做的鞋。茅枝婆说:“你去在人前穿针纫线,那是rǔ你哩,rǔ你的眼,rǔ你的脸,那是把你当成猴耍哩。”

  单眼说:“在受活呆着倒是不遭rǔ,不遭rǔ可我二十九岁了,二十九了我连媳妇都找不到,你说我能不去吗。”

  茅枝婆又到瘫媳妇家里了,说:

  “你不能不去吗?”

  瘫媳妇说:“不去我在受活穷死呀!”

  茅枝婆说:“别忘了你是咋样瘫的呀,别忘了你是咋样来的受活庄。”

  瘫媳妇说:“记住哩,就是记住我才不能不跟着上边的人出门呢。”

  茅枝婆又去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家里了。

  茅枝婆说:“孩娃才过了十三呀。”

  人家爹娘说:“再长几年他的脚就穿不进瓶里啦。不小啦,该让他出门闯dàng了。”

  茅枝婆说:“不能拿着孩娃的缺残去让人看呀。”

  人家爹娘说:“你不让人看这你让人看啥呀?”

  茅枝婆就从小儿麻痹的家里出来了。庄子里是愈加的安静呢。西去的日头把满庄酷夏新生的树叶都照得红亮了,像树叶也会发光一样儿。庙客房在这日头的光亮里,静静坐落着,如了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一模样,有了年头了,有了岁数了,啥儿也不消去言说声张呢,就那么静静看着也就行呢。高老的苍柏树,把影子拖着铺在庄街上,将那亮堂的庄街染黑了半截儿。茅枝婆走路没有先前快捷了,没有先前快捷她却比先前瘸得更加鲜明哩。起原先,在脸上凝着的硬硬的冷huáng疏淡了,变成了漂浮不定的灰,她像被人抽了筋骨样,软软地拄着她的拐杖走,慢慢的,拖着脚步,有一缕白发散在她的huáng额上。到了庙客房的门口儿,立下来,望了望,她就进去了。

  第五卷 gān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糙(3)

  县长正在端着大茶杯子喝他的水,秘书正在叠着他帮县长洗的裤衩和褂子,叠着往县长的行李箱里装。县长说:“那裤衩让我收拾吧。”秘书说:“哪能呢,又不脏,就是做蒸馍的笼布也不脏。”县长就让秘书收拾了,一脸的安详和喜悦,望着秘书,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孩娃长大了,能帮他gān活了,可以坐在那儿悠悠闲闲指指派派孩娃了。县长喝着水,想起了啥儿样,回头瞟一眼正墙上挂着的那张他的像,又对秘书说:

  “摘下来吧,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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