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那大卡车的车前了。
司机“娘呀!”一声,就把车给死刹了。
一庄人围了过来了。都唤着“茅枝——茅枝”“茅枝奶——”“茅枝婶——”便有了一片叫声了。
茅枝婆其实安然呢,因为前车轮离她还有二尺远。还有二迟远,可她在地上一滚身,便到轮前死死抓住车轮上的一个处地儿,那背上的“奠”字就对着车外的半天空,在大天底下闪闪发光了,和日头一样耀眼了。
全庄的人都惊得木呆哩,满受活、满梁子都是了灰土土的木呆呢。
县长的脸上先是惊呆着,待认出了茅枝婆,他的木呆便成了铁青了,铁青色便硬在他的脸上了。
司机吼:“妈的,不要命了嘛。”
槐花、榆花在车前齐着声儿叫:“婆——婆——”盲桐花也就跟着唤:“婆咋啦?槐花,咱婆咋啦呀。”
秘书在一片叫声中,打开车门跳将下来了,先还是一脸青怒色,想要把茅枝婆从那车轮下面拖将出去的,可待看清她穿着的一身寿衣时,看见她后背上的“奠”字如日头样的光辉时,他就立在车前不动了,脸上的青怒转成一老天厚的惘然了。
“茅枝婆,”秘书说,“你出来有话好好儿说。”
茅枝不言不语哩,依旧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是前辈呢,总得讲讲道理嘛。”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不出来我可要把你拖了出来呢。”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死死地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拦县长的车,犯法哩,我可真的拖你啦!”
茅枝就说了,厉声说:“你拖吧!”
秘书瞟了一眼车上县长的脸,也就真的去拖了。然在他弯腰伸手时,茅枝就从她的送终袍里摸出了一把剪子来。剪子是王麻子牌的亮剪子,有很好的质量哩,茅枝把那剪子尖儿对着自己的喉咙扭过了头,大声说:“拖吧你,谁碰我我就把剪子扎进去,我今年七十一岁啦,早都不想活了呢,送老衣裳和棺材都准备好了呢。”
秘书就又直起了腰身儿,求救似的抬头望着驾楼里的司机和县长。司机大声说:“轧过去算啦。”县长冷冷咳一下,司机又小声说:“哪敢真轧呀,说着吓吓她。”
县长不说话,想了一会就从车上下来了。
围着的庄人就给县长闪开了一条fèng道儿。
县长就从那人fèng走了进去了。
日头正照在车前旁,茅枝婆的寿衣光一晃一晃打着县长的眼。满世界都是一老深厚的静,谁都能听到庄人们憋住的呼吸其实和风箱一样响,日头光从天空落下来,和玻璃从天空飞将下来一样呢。有条狗从人群的腿fèng往里挤着看热闹,被一个哑巴一脚踢在它头上,尖叫着它又退到人群外边了。县长立在了车前旁,脸上的青色和chūn日里的树皮一模样。他嘴是上下牙齿咬着下唇的,想必把下唇也咬出一排牙痕了。双手在胸前左手捏成拳头儿,右手去那拳上用力压着指关节,便压出了一串白亮亮的骨关节的响。响完了,又替换过来了,右手握起来,左手用力压,又有了一长串的响白声。到末了,十个关节响过了,上下牙齿也把他的下唇松开了,下唇上也就果然有一半月牙似的乌痕儿。可很快,那乌痕就有了血丝了。县长的脸上也有了血丝了。
他蹲到了车前的轮子下。
第七卷 枝然而呀,那事qíng就一冷猛地生发了(3)
茅枝婆就把剪子抵在了自个喉上了。
县长说:
“有话就说吧。”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都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我是对他们好。”
茅枝说:
“受活人离开受活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他们都是自愿哩,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一车人都是自愿哩。”
茅枝说:
“反正你得把他们留在庄子里。受活人离开耙耧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为了全县的八十一万人,为了购列款,我不可能不成立这个绝术团。”
茅枝说:
“要拉走也可以,你让汽车从我身上轧过去。”
县长说:
“这样吧,你让他们走,有啥条件你就说。”
茅枝说:
“我说了你也不敢答应我。”
县长就冷冷笑了笑:
“你以为我不是县长呀。”
茅枝说:
“我知道你想挣钱去买那列宁的遗体呢。你想让他们去替你挣钱也行啊,你得答应受活要退社的事,答应从今往后受活庄就不再归双槐县辖管的事,不再归柏树子乡辖管着的事。”
县长说:
“几十年了,你咋还想着这件事?”
茅枝说:
“受活退社了,我一辈子就没啥对不起受活了。”
县长想了老半天,末了就站直身子说:
“你以为双槐县欠你们这个庄?欠你们这十几平方公里的山脸子地?出来吧,我都答应你。”
茅枝的目光亮起来,比她的寿衣还亮了几成儿:
“真答应了你就白纸黑字写出来,写出来我就让你们走。”
县长就取了一枝笔,又从秘书的包里取了一个笔记本,随手一掀他就信笔写了几句话,半页纸:
我同意从明年初一起,受活庄不再归属柏树子乡管辖。柏树子乡的任何事qíng不得再到受活庄办理。从明年初一起,受活也不再归双槐县管辖,年内县里印刷新的行政区域图,一定要把受活从双槐县县境划出去。但受活人凡自愿参加双槐县绝术团者,受活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予以阻拦和gān预。
末一行,是县长的签名和时日。
写完了,县长又蹲下来给茅枝念了一遍儿,就把那张纸撕下来递了过去了。说,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还天天想着这件事——退社是天大事qíng哩,你得给我半年时间让我向上边——地区那儿打报告和做做解释吧。茅枝婆听着接过那张纸,想一会,看了一会儿,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水了。她把那张纸拿在手里边,像天大的一件事,有上万斤重的事,转眼间变成纸的重量了,所以她有些不敢相信哩,手便有些抖。纸也跟了抖着响。她穿了九层送终衣,穿九层还能看见因为她手抖,那寿衣就在她身上哗哩啦啦抖着响。她看着手里的纸,热得汗已经把最内里的寿衣湿了哩,可脸上还是一如往日样苍老荒荒着,没有汗,只有那埋在一老苍huáng里的一层儿血红色。算起来,她是经过了许多世事的,一年年经过的世事比坡脸上的糙还要稠密呢,所以她接过那纸看了看,就说了一句顶顶重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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