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呢,这次来这敬仰堂里坐,却不是因为升迁呢,是因为受活的出演成功哩,是因为和茅枝婆签了再成立一个出演团的协约哩,是因为购买列宁遗体的那笔巨款到年底就会凑得绰绰有余哩。柳县长没想到,自己不升迁到这儿也会从脚地生出一股力气来,穿过脚心涌到身子上,如大冷天脚登了火盆烤火样。冷猛地,他觉得手上有汗了,觉得必得要到那塔图里再写上一行升迁的字,画上一条红线,知晓倘是不写字,不画线,他今夜儿就睡不着觉儿了。
犹豫着,汗就湿了他的十指了,头脑里也嗡嗡作响了,往头上攻着的血,穿过身上的脉管时,如马队一般狂奔呢。
柳县长听见了血从身上流过时的哗啦声,像一条河从耳朵的内里川流而过样。
他站了起来了。
他毅然从口袋拿出一枝黑水的钢笔来,提着凳子到了自己的像下边,从下往上数,在第十行的空格里规规正正写下了一行字:
戊寅虎年柳鹰雀刚过三十八岁升任地区副专员。
他原是想写戊寅虎年柳鹰雀升任地区专员的,可拿起笔时,他又谦虚了,把日月往后延了一年哩,把自己的职务又降了一级呢。改写成了戊寅虎年柳鹰雀刚过三十八岁任了地区的副专员。毕竟列宁遗体还没买回来,毕竟老百姓为钱多得花不完而发愁的日子是要从明年才慢慢开始哩,毕竟他当副专员还是跳过副专员,直接升任专员的事qíng都还在自己的盘算中,没有成为天晴日出的现实哩。柳县长知道自己提前任命自己的事qíng不妥帖,知道这样的事qíng是连媳妇也不能让她知晓哩,可他还是这样写下了,还是又在那行字下又画了一条粗重如梁的红线呢。早先那些红线都已经过去了许多日月了,红得发黑了,等新的红线已经等得不再耐烦了。柳县长画完那鲜亮的新红线,从凳上跳下来,往后退一步,望着那新写的一行字和新画的红线儿,脸上有了灿烂笑,心里也立马风平làng静了,刚才朝身上涌着的血流和地气也都cháo退回去了。
他该回家了,夜已深得漫无边际了。
可他yù要走了时,手握着门锁把儿扭动那一会,又忽然觉得少做了一件事。以为是忘了给养父烧香了,就从抽屉拿出了三炷香,还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的装满沙的小香炉,燃了香,cha进香炉里,把桌又搬到养父的像下边,将香炉正端端地放在桌子上,望着那缭缭升起的三炷烟,明知自己现在已是一手遮天的县长了,如皇上般的县长哩,知晓自己再如百姓样跪在养父的像前磕头、作揖决然不当呢,可他还是圣庄庄地望着养父的像,把双手合在胸前比画着拜了三下儿,喃喃地说,养父呀,你就放心吧,我明年准定把列宁遗体买回来,供在魂魄山,两至三年内准定会调到地区当个专员哩。
说完了,拜完了,柳县长以为该做的事都已完了呢,可以放心离去了,可从养父的像前车转身,要走时他却依然觉得还有一件事qíng没做哩。就像自己身上少了一样东西儿,找到了,细看时,却发现那找到的不是原来那一件,才知道那心里少做的一件事儿并不是要在养父面前烧香哩,于是他就那么默立着,扭过身,望着墙上的两排像。一张一张望过去,到第二排第五张林彪的像上时,他盯着不动了。一冷猛的明白自己该做一件啥儿事qíng了,想做一件啥儿事qíng了。
望着林彪的像,柳县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挂像取下来,换在林彪挂像的处地儿,把林彪的像取下来,反过来挂在自己挂像的处地了。
挂完了,柳县长身上彻底轻松了,像一瞬儿就gān完了一件几十年才能gān完的事,且对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当师长那种说不出的羡妒也忽然少了许多呢。他站在原来总是站在那儿端详林彪的位置上,端详着自己的像,觉得那像挂得一丝不歪呢,觉得那像上的双眼中的忧愁忽然也都没了呢,换成了遮不住的喜悦哩。然后呢,然后他就痴痴地望着那挂在刘伯承后面自己的标准像,微笑了几里长的一大段工夫儿,拍拍手上的灰,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两眼井深的黑夜里,他竟忽然看见自家的灯光还亮着,窗子如日光一样灿然着,柳县长瞟着那灯光怔了怔,起脚往家里走去了。
絮言:
①念物:方言。即纪念品。
③卖ròu生意:方言。即卖yín。但不含对卖yín的贬义。
第七卷 枝喂,刚才从家里出去的到底是谁呀
“妈的,我敲半天门你咋不开哩?”
“是你呀,我以为是贼呢。”
“你站住。我问你,刚从家里出去的那人到底是谁呀?”
“你都看见了你还问我是谁gān啥呀。”
“我只看见了他一个背影儿,你说到底是谁吧。”
“石秘书。”
“半夜三更他来gān啥哩?”
“是我让他过来哩,我让他来给我送些感冒药;是你让他过来哩,你jiāo代他说你不在时让他勤快着,早叫早到,晚叫晚到呢。”
“我对你说,以后半夜三更你少叫别人往这家里来。”
“疑心了?疑心了就去问你的秘书去。”
“我一句话就能让他没了工作gān。”
“那你就让他没有工作gān。”
“我一句话就能让公安局把他抓起来。”
“那你就让公安局把他抓起来。”
“我一句话就能让法院判他几年刑,能让他这一辈子住死在监狱里。”
“那你就让他住死在监狱里。”
……
“说好了,你不是三个月不回家里嘛。”
“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你还知道是家呀,知道提前回来啊……有能耐,能忍住、憋住你就再过一个月再回嘛。”
“我是憋不住了哩,你知道我这个月为双槐县gān了多大的事?双槐县老老少少见了我,都该给我这县长跪下像给皇上跪下那样磕头哩。”
“我知道你成立了一个绝术团,知道你明年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知道你三年两年就想调到地区当专员,可你知道这个月姑女咋样哩,知道我是咋样哩?”
“姑女哩?”
“在她gān娘家。”
“姑女和你咋样啦?”
“都得了一场重感冒,姑女发烧到了三十九度哩,到医院打了三天的针。”
“我以为啥事呢。对你说,我又和受活庄的茅枝婆签了一份协约啦,让她半月内再成立一个出演团,到时候两个绝术团出演的门票钱就像水一样往县里财政上流。这样儿,年底就能凑够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的钱。等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置在魂魄山,双槐县财政上的钱就会多得从门里、窗里往外流,往外冒,全县的百姓就过上为花不完钱而发愁的日子了。那时候,一到入冬,就给全县每人免费打一针进口的预防流感的疫苗针,让全县百姓一辈子没有发烧感冒哩……喂,你咋睡了呀,瞌睡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阎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