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都变得清新了。
茅枝婆独个儿从剧场子里走出来,独个儿走在这街上,没想到受活人会一冷猛变得不想退社哩。不想离开这出演团了呢。没想到,她从剧院独个儿走出来,立在剧院前的檐下时,雨水白帘子样挂在剧场子的前檐上,落在剧院前的台阶上,她会忽然看见出演团的团长和县里的几个圆全人,立在那雨水里,人似了落汤的jī,可见到茅枝婆时,他们会都又有一脸的亢奋哩,像在寒冷里见了一堆儿火。她不知晓他们是去哪儿逛窜了,可一看就晓白,他们是逛窜回来,正在雨水里商量啥事儿,见了茅枝婆,那商量就从犹豫中一下确定了,就都朝着茅枝婆走了过来了。
他们说,茅枝婆,你正好出来了,我们有一样事qíng想要给你说一说。说县里柳县长来了电话哩,说购列款已经差不多齐毕了,月底你们出演的契书也到了时限了,县里也都同意你们受活从下年的头天开始就不归双槐管着了。说可柳县长说,一切都要遵着民意哩,要我们在带着你们钩头返回双槐前,组织一次受活的民意调查哩。说柳县长说,要受活人举手表一次决,看有多少人愿意留在双槐县,愿意让柏树子乡继续辖管着,有多少人愿意退出这辖管,自自由由过无管无束的日子哩。
这时候,雨水正下得紧迫着,他们都立在剧院前的台阶下,有的打了伞,有的索xing让雨水任意任xing地从头上浇下去。横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水淋淋的湿,水汽遮了他们的人气儿,看不出他们说这些话时有啥儿预设呢,看不出他们事前有啥儿商量呢,就像他们刚接了县长的电话就见了茅枝婆,也就由了嘴儿去,顺嘴儿自自然然地说道了。这时候,茅枝婆心里又是冬地响一下,像又有一样重器儿撞在了她那土坯一样的胸膛上。他们不知道受活人是一刚儿在台后举过了手,绝多的因了这五个月的出演,冷冷猛猛都变得不想退社了,都想要双槐辖管了。可她没有说受活人举过手的事,只是望着他们问:
“受活人的那一半人咋办哩?”
“哪一半人?”人家问着她,可又接着说,“你说出演一团呀,他们在广东那边已经举手表决过了呢,全团六十七个受活人,没有一个同意退社哩,都要这出演团一辈子不要解散哩,一辈子到一老世界里出演哩。”
茅枝婆的喉里又被一样东西堵着了,她想说啥儿,却是说将不出来。
就像这些来组领出演二团的圆全县gān们,都看出了茅枝婆的心事样,他们便乘机说了他们的商量打算了,说出他们一刚刚在雨水处地里的筹划了。他们说茅枝婆,咱有话都摊在天底下,说我们知道你一辈子都想让受活没管没束哩,用你们受活人的话是想退社,过一种自在受活的日子哩;也知道受活人这一出演谁都挣了一大兜儿钱,谁都怕退了社就不能出演挣钱了。说你只要想退社,只消答应我们一桩儿事,答应了,我们就可以给县里报着说,受活人举手表决了,人人都同意退社哩,这样你们一回到双槐就是下年了,就可以不归双槐县、不归双槐的柏树子乡辖管了,你们就彻彻底底地退社了。
这当儿,茅枝婆把目光搁在那些圆全的县gān身上去,立等着他们说出要她应答的一桩事qíng来。
“其实也没啥了不得,”人家说,“我们来组织出演五个多月啦,累死累活哩,这最后几天的门票钱我们想要自家分了的,只消你在出演登记上签个字,说最后十天因为每天都下雨,出演团压根儿没法出演就行了。”
人家说:“我们已经给那边的一团商量好了哩,那边也打算这样儿。谁都知晓南方的雨水多,县里没人会怀疑天气不下雨。”
人家说:“这样我们把门票从一张五百块涨到七百块,你们演员们演一场每人有两把椅子钱,一天每人就能挣到一千多块哩。”
人家说:“一张门票七百块,这样就得有新的节目哩,有更稀奇节目哩,让他们不看不行呢。”
人家说:“我们今夜就动身转场换到下家城市里。下家城市是温州。温州没下雨,日头好着哩。”说:“温州百姓比这个城市还富哩,许多人家孩娃结婚是用簇新的一百元的票子在大红的纸上拼出一个喜字儿,再把这和席一样大的红双‘喜’字贴到墙上和大街的广告牌子上;还有许多人家里,老人死了是不烧冥钱的,是一捆一捆烧真的纸钱哩。”
人家说:“有新奇的节目并不难,除了这些保留节目外,你茅枝婆也给我们出演就行了。你茅枝婆要演压台节目哩。”
说:“把那一百二十一岁的长寿节目挪到最后边,等台下为一百二十一岁高寿惊异时,我们就用轮椅把你推出来,说你已经二百四十一岁了呢,九胞女是你的重重重孙女,是你家的第九代孙女哩。这个节目就叫九世同堂哩。”
说:“我们想法儿紧抓紧地把你的户口簿和身份证都给弄出来。你出不出演其实无所谓,你不在出演登记上写那因雨停演的字也无所谓,我们不挣这最后几场的门票钱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让不让你们受活人退社那才是天大的事qíng呢。”
说:“想想吧,要同意咱们就连夜转场到温州去,明儿夜就开始在温州出演啦。”
说:“你演一场可以得三把椅子钱。不行了我们给你四把椅子钱。”
茅枝婆听了想了想,她就开口说话了。
说:“我不要钱哩。”
人家问:“你要啥?”
她说:“我要个空儿想一想。”
人家说:“你抓紧一点想,这往温州转场要大半夜的路,天又下雨路滑的。”
人家就走了。往剧院里边走去了。她就沿着剧院外的马路信步地往前去,瘸瘸拐拐着,既不东瞅,也不西望,只偶尔瞟一眼从身边飞着过了的汽车和飞起的水。因了雨水,这个城市的人都不再出门了,大街上落落空空,像没有人烟的坟场一样儿。脚地上堆着的雨水,白哗哗地朝着地fèng里钻,在马路边上留下了许多银白色的漩涡儿。眼前的楼房,在雨水中响出风chuī雨打那亮白的声音来,像耙耧山脉的盛夏里,有一坡脸的杨林响在风中样。远处的楼群和房子,陷在了雨雾中,马虎成了一片儿,像瘫痪了在水面上,黑黑灰灰色,有一股烈烈的水汽从那儿漫过来,又漫了过去了。
茅枝婆真的以为前边是一片洪涝滔天的大水哩,立在那儿仔细地看,却看见那不是淤积起来的水,而是柏油路和洋灰地在雨天泛起的一片芒光哩。却看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有两辆汽车撞在一块了,不知道那两个司机从车上下来说了一阵儿啥,便又各自开着自家的车钻进了雨水里。茅枝婆朝那撞车的十字街口走过去,到那儿不光看到了满脚地都是豆粒似的碎玻璃,还看见那玻璃碴儿中,有一条被汽车撞了的半大的花狗瘫在雨水中,它的血在水中浸漫着,浓浓淡淡,先是黑红,接着艳红,再是粉淡,慢慢慢慢就化在了雨水里边了。
第九卷 叶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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