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要她像带那花狗一样把它们带走呢。带回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它们又老又残,知晓自个儿该往那儿去。它们像住在这满是圆全人的城里等了许多年,终于就把茅枝婆给等来了。它们不能不跟着她回到受活那儿了。
茅枝婆就怔怔地望着那一群老残的狗。
雨是终于的停绝了,天上地上都有白光了。那一群十几条老残的狗,跪在雨水中,喉咙里发出泥huáng可怜的叫,像一片泥huáng的雨水汪在她的周围呢。不知该咋儿,茅枝婆又把她怀里的花狗放在地上了。她想她不把花狗抱回到剧院的后场地,不喂它,不给它的后腿裹上包伤的布,也许这一群狗就不会这样围着求它了。可是呢,那放下的花狗竟用前蹄爬在她的脚上呜呜呜地哭起来,泪像旺泉样从它的红眼眶里流出来,顺着它的瓜似的脸面流到嘴里了。
茅枝婆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来出演团里那几个县gān的圆全人,都没有回到剧院里,竟一直都在剧院的门口等着她。也许人家是回去以后换了衣裳又走了出来了。茅枝婆发现人家都穿着gān慡的衣裳了。茅枝婆不知所措时,人家从台阶上走下来,怪奇奇地望望一老满地的狗,又望望被狗们围着的茅枝婆。
人家说:“想好了吧?我们已经通知后台做今夜转场的准备啦。”
人家说:“破天破地吧,我们想好啦,凡是出演的人演一场我们可以给五把椅子钱。五把椅子就是三四千块钱哩。”
人家说:“你演一场可以给你十把椅子钱。十把椅子就是七千块钱哩。”说:“当然呢,顶天重要的不是十把椅子钱,而是只要我们给县里通个电话,给县长汇报说,受活的人都想退社哩,都想离开双槐的辖管哩,回到家你们就可以拿到那份受活退社的文件啦,就可以永生永世不归双槐和柏树子乡管了哩,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管了你们受活啦,再出演那钱就百分之百地归你们受活啦。”
人家说:“说吧你,茅枝婆,退不退社就候你一句话儿了。”
人家说:“你说吧,好歹你总得有个声音儿。”
茅枝婆瞟着这面前的圆全人,那些出门组领出演团的gān部们,末了把目光落在那说话最多的县gān的身子上。
她说:“你们去给柳县长说去吧,就说受活庄没有一人不想退社哩。”
圆全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了嘛。”
她说:
“还有一桩儿事,受活人每演一场不是五把椅子钱,是每演一场十把椅子钱。可我茅枝婆一把椅子钱也不要,一分也不要。这几场的出演,剩下的钱全都归你们,可你们得腾出一辆车,今儿天就拉上这些狗,都把它们送回到受活庄。”
人家便都迷怔一会儿,全都笑着答应了,分头开始做着事qíng了。有人去和出演一团打电话,让那边也给县里汇报说,他们那边的受活人和这边一样都百分百地想退社;有人去租赁往耙耧送这十几条残狗的汽车去;有人去组织连夜转场到温州出演的戏箱和汽车;有人忙不迭儿上街去购买茅枝婆上台出演的戏装和道具。因为茅枝婆要出演一个已经是真的活到二百四十一岁的人,她的户口簿、身份证是都要换了的,那些做户口簿和身份证的人,也是需要一些工夫的。做她的戏服就更是需要整天整夜的工夫了。二百四十一年前,是清高宗的弘历时候哩,是乾隆二十一年间那当儿,到今天是历经了清时的鼎盛、衰败、八国联军、袁大头执政、辛亥革命、民国时期和抗日与解放后的新政府。一个人能从乾隆时候活下来,当然是有些特殊的方法哩。茅枝婆能活到二百四十一岁,她的方法就不仅仅是吃素食,每天下地gān活儿,顶天重要的,是她在道光十七年八十一岁时得了病,穿上寿衣了,可又活了过来了。活了过来的人,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便从此再也不怕死了呢,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白日穿着常人的衣裳吃饭、gān活儿,夜里穿着死人的寿衣睡,总是准备着睡了就不再醒了的,可又每天一早就醒了过来了。就在光绪三年一百二十一岁时,又有了一场大病了,然人死了三天却又活了过来了。再活过来她就随时随地准备死了的,白日黑夜都穿着寿衣了。吃饭时穿寿衣吃饭,下地时穿寿衣下地,黑夜儿睡觉更是在chuáng上不脱寿衣哩。
年年、月月、天天地穿着寿衣,每一会儿一刻都准备着死,她就活到了二百四十一岁,从乾隆时候活到今天了。活到今天她是经了多少世事啊,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民国,二百四十一年,她经过了九个朝代哩,九个朝代,道光十七年开始穿寿衣,光绪三年开始日日夜夜都不脱寿衣哩,这一百多年间,她得穿破多少寿衣啊,所以让她出演一个二百四十一岁的人,最少得给她准备十套、八套的寿衣给人看,那十套八套还必须都是又旧又烂哩,让台下的人一看她是果真因了这一百六十一多年间穿了寿衣才活到了今天哩。
这样儿,圆全人们就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忙将起来了。到了这一日的下半夜,也就终于转场离开这个城市,到下一处地进行浩浩盛盛的出演了。
第九卷 叶列宁纪念堂落成了,大典的出演开始了(1)
柳县长这几日要到地区和省里开一个紧急紧的会。
茅枝婆和绝术团的残人们,火车、汽车地从东南的世界里赶回来,未及回到受活庄里落住一夜儿,同孩娃们,房舍们、树木们,大街、小巷们,还有各家那原来稔熟、眼下已经生陌了的jī、猪、狗、鸭、羊、牛等牲畜们温习一下儿,就被柳县长忙急忙急地安排到魂魄山上,去做最后的庆典出演了。
列宁纪念堂已经圆圆全全地建了起来了,连通往山顶纪念堂路上的茅厕也立盖起来了。茅厕门口写着的男字、女字的红漆,都gān了多日了。万事俱备了,只欠了东风呢。
置办列宁遗体的购买团也都离开双槐七天八日啦,说到俄罗斯国去的手续也都齐毕圆全了呢。在京城再耽留上一日半天,就要搭乘飞机,去往正北和俄罗斯国进行买卖谈判了。所谓谈判,也就是讨价和还价,你说我买列宁遗体最少给你一个亿的钱,人家说给十个亿我们也不卖。你说一个半亿就够了;人家说少了十个亿你就别提这碴儿事。你说两亿咋样哩?人家说你要百分之百地实心买,就说一个实实在在、实实在在的价钱吧。
这时候,我们这边的代表团长就皱着天眉①了,光洁的顶门③上有了一团儿、一团儿的麻皱了,像遇到了天大、天大的难事了。说实在,难也确实是顶天大的难事哩。一张口价钱说小了,怕人家一恼儿就决绝地不卖列宁遗体了,价钱额儿说大了,也许一下子就多给了人家几百万、几千万,甚着一个亿的钱。实在说,绝术一团、二团的半年出演,确确是给县上弄回了天大天大的一笔钱,地区上也是给了了不得的一笔扶贫款,可这钱毕竟都不是活水哩。都是一潭儿死水呢。用完了也就用完了。上边的扶贫款是三年内决然不会再像分菜样分给双槐一份了;绝术团和双槐的出演契约也都完结了,这七日列宁纪念堂的落成庆典出演,也都是柳县长向茅枝婆半是要挟、半是许诺,她才应承下来的。七日之后,不光他们不会为双槐县的财收再出演,就连人也不再是双槐县的人了呢。双槐县的地图上,再也不能有受活这个长条儿庄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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