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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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说:“咋能还不够?受活人到外边世界出演几天也就够了呢。”

  便说到受活人的出演了,一个男人惊叹着唤:

  “他妈的,我还不如残疾哩,我要是聋子我也敢在耳朵上挂着放pào呢。”

  他的媳妇坐在他拉的车上说:

  “我要是瞎子我也能在纸和树叶上绣花儿。”

  路过的一个老汉说:

  “闹不清白哩,我五十三岁都老眼昏花,满嘴没牙啦,那断腿老婆一百零七岁啦,咋还能咬碎玉蜀黍,咋还能纫上绣花针。”

  他的陪他去看的儿媳说:“爹,人家是每天穿着寿衣吃饭睡觉哩,我可不让你每天穿着送终衣裳在家里晃来晃去呢。”

  这时候,有一群七岁、九岁的孩娃,兴儿未尽地从那山上被他的家人拽着回来了,看见许多同庄人或是山里人正往山上去,他们不说他们在山上看见了啥,他们只对着看管他们的大人唤:

  “我还去——我还去!”

  至于还要去看啥儿,他和她却是说将不上来。可说将不上来,他们那我还要去的哭唤却是在梁上响彻了云霄了。末了他们挨了打,面着的孩娃就忍气吞声了,倔qiáng的孩娃就又跟着他们的亲戚、邻人第二回上了魂魄山上了。

  魂魄山上就人满为患了,热闹非常了。通往山顶那十里宽敞明亮的洋灰大道上,鸦黑黑的一片了,一早到晚都如蚂蚁搬家了。那原来光洁素净的路面上,就扔满了书纸啦、破布啦、柴糙啦、馍块啦、烟盒啦、鞋子啦,袜子啦,帽子啦,七七九九一世界,像赶完庙会的路上样。还有筷子呀、碗片呀、青菜萝卜呀、喝水杯子呀、大蒜葱头呀、煮jī蛋的壳儿呀、红薯油饼呀,九九七七满天下,像散了戏的戏场样。路两边垒了许多小锅灶,三块石头或是三块砖,吊角一架就成了锅灶了。从路边山脸上的树上揪抓下一些gān柴枝,火一生,汤熟了、馍热了,那砖或石头就有一脸面的漆黑了,锅灶边就扔了满地没烧完的柴火啊,吃剩下的汤饭啊,吃饭时搬来坐的石头啊,没灭掉的火星啊,忘了带走的洋火啊、火机啊、孩娃们脱了忘穿的衣裳啊,不知为啥不愿再带回去的旧锅啊,还有不知因了啥儿就不要了书啊、报啊、杂志啊、玩具啊、烟袋啊、木头手枪啊、纸叠的飞机啊、纸叠的钱包啊、铝片项链啊、玻璃手镯啊,九九十十、十十九九,这些东西就漫山遍野了,一老世界了。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2)

  一路上都是人影儿。

  一路上都是物什儿。

  一路上都是烧饭留下的火摊儿。这儿一丛,那儿一蓬,冒着烟,燃着柴,山脸上像是在烧荒。烧荒处是cha了许多牌子的,牌子也都写着“小心林火”的字样儿,可那一摊一摊的烟火还是星罗棋布着。

  冬天哩,耙耧山外的许多处地是下了大雪的,有庄落里冻死了羊,冻死了猪,冻死了犁地的牛。从高柳和上榆县来的游客们,说他们那儿不光下了雪,且雪把屋门都给堵上了,清早一起chuáng,那院落大门便推拉不开了。可走了几十里的路,近百里的路,翻过一架山,到了耙耧的处地儿,冬天却果真不是冬天的模样了。山脉上还是光光秃秃着,可树下坡脸上的蓑糙、白糙、茅糙和逢chūn就绿的抓地龙、葛旺旺,它们在冬日叶尽枯白的时光,一转眼也就过去了,在那层混为一谈的枯gān下,已经有了糙芽了,山脸上的槐树、榆树都已经有了新绿了。本没有如何褪色的松柏,几天间便显出了它的苍翠了。

  有庄稼的处地儿,也被那浅青浅绿涅着了。

  列宁要到这儿呢,chūn天早早地先一步赶到了这儿了。真是的,天意哦,列宁纪念堂落成大典了,冬天在这儿竟有些chūn秋的气象了。有些夏初的气象了。日头huáng慡朗朗地悬在山顶上。温热遍天满地地漫溢着,云彩又稀又薄着,棉绒丝线样在天空扯拉着,人像洪水滔天样朝山顶涌动着,吵嚷声像瓢泼大雨般在山脸上起落着。

  空气中有着大热天的闷涨味儿呢。

  声音里有过年过节鞭pào的喜庆炸音呢。

  纪念堂就从这杂七杂八的人声、物影中显了出来了。大老远就显露了出来了。来看非凡的人,到了半坡就瞄见等在山顶上的纪念堂了呢。它四檐四角上的huáng色琉璃瓦,在冬日却比chūn秋温暖的日光里,闪出了它晶莹的光色呢。显出了果真如传说中金銮殿一般的辉煌呢。远处的山脉呢,似了起伏的牛背、驼背样,静滞着,也还像牛群、驼群都在慢跑着。树色是浅绿,山脉和沟壑也是浅绿呢。一世界都呈着深浅不一的青绿哩。在这一老世界的青绿里,纪念堂一冷猛地耸在眼前了,一冷猛地从半空跳出了一座儿金壁银光的堂殿儿,人的眼就哗哗丁当地亮了起来了。能清晰地看见那琉璃瓦的光色里,有灿灿的纯金哩,也能清清晰晰看见那大理石墙面的光色里,有沉重重的铅铝哩,还能白亮亮看见通往纪念堂那五十四级磕台①两旁的汉白玉的石栏杆,它的光亮里夹有许多银青的玉光呢。纯金啊、铅铝呀、银玉啦,还有五十四级青石磕台在日光中闪着的青铜哟,它们的色泽在半空混在一起就成了水银的光亮了,沉重有力了,像一条一带水湿的白色绸布紧靠紧挨着,不扯不连地绷直在了半空里。如了日常间说的神秘的紫气闪现在了天空了。看见那堂殿,就有了呀呀的声音了。看见那紫气,就呀呀呀呀一片了。

  说:“天呀,紫气闪光哩。”

  说:“天呀,咋就找了这么好的风水哩。”

  说:“天呀,老天呀,这也真该是皇上样的人物睡的地方哩。”

  呀呀着,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捷快了。

  就到了那纪念堂的下边了,就看见列宁纪念堂的前檐下,和毛主席的纪念堂的前檐写着大字隶书“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样,写着大字隶书“世界人民的伟大导师列宁永垂不朽”的十五个大字了。就看到纪念堂矗在山顶上,有麦场那么大,而它的下边哩,却还有两个麦场那么大的广场哩。广场上全是用洋灰砖铺了地脸儿,要晒粮食一下能摊开一个庄子的蜀黍、谷子和小麦。能晒一个村庄全年的收成呢。广场的两侧旁,是和天下所有游地一样呢,盖了两行小房屋,房屋里卖着当地的土特产,如木耳呀、银杏呀、锦针呀、蘑菇呀;还有从外地贩运来游乐品,如从南阳贱买贵卖的低等玉。玉镯儿、玉坠儿、玉马儿、玉羊儿、玉刀儿、玉剑儿、玉刻的十二生肖像、玉制的佛塔和香炉,如此等等哩,样样都新鲜,样样又都好像在哪儿见过样。出过远门的人,依着见识知晓那些物什是没有一件真品质,他一件物什狮子开口要上一百块,你老鼠咬牙还价十块钱,可十块他也竟卖了,竟赚了。你也觉得终是买了一个便宜了。然那缺识少见的,一向是守在家门口,日子又过得殷实的人,听了人家说一个玉坠只要十块钱,他想十块钱委实太过便宜了,又想向人证明自己家里日子过得好,手头不缺零花钱,那么就哪能不买呢。便试着还了一个价:“九块行不行?”人家就装着想了一会儿,忍痛割爱地说:“卖给你,列宁纪念堂落成大典哩,不图挣钱,图个吉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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