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满厅堂都是吃馍,喝水的声响了。
满厅堂都是朝着窗口递钱的手和胳膊了。
日头是闷热huáng朗哩。有人一口气喝下一碗水,又把碗和一百块钱朝那窗上递,大声叫着说:“再给我一碗水,再给我一碗水。”
有人几口就吞下了一馍,叫着说:“再卖给我一个馍,再卖给我一个馍,我也要那油烙馍!”
可是呢,就是这当儿,纪念堂大门上的四个小窗都被推开了。四张圆全人的脸露在那儿了。中间那司机的脸上,没有别旁圆全人那得意的笑容哩,他把头从窗外伸着朝里看了看,扯着他的嗓子大声说:
“你们早几天这样还用饿这几天嘛!”
他又唤:
“对不起你们啦——馍涨价了——八百块钱一个哩,水也涨价了,二百块钱一碗哩。”
猛冷地,厅堂里的受活人都一片鸦静了,没了声息呢,像那司机冷猛在一片火上浇下了一桶水。那举着钱要买馍、买水的,有的把胳膊缩了回来了,有的愣怔着,胳膊还举着,钱还在手里边,窗口的圆全人猛地就把他手里的钱给夺走了,她就对着窗口的大声地叫:
“你抢我的钱——”
“你抢我的钱——”
那夺钱的人,就冲着厅堂里朗朗笑着说:“不为了抢钱,谁在这等你们三天三夜呀!”
那尖叫就哑然不语了,忙慌慌从门口往后退着了,用手捂着她布衫上fèng了口袋的那个处地儿。猴跳儿就又老远看见老拐子本能地又往水晶棺材下边瞅了一眼儿,看见列宁纪念堂满厅堂里的人全都鸦静了,都把目光看着立在那儿的茅枝婆。
茅枝婆是始始终终都立在厅堂当央的柱旁的,可槐花已躲闪到一边了,她手里拿着半个馍,端了半碗水,吃喝得香香甜甜,又悄无声息。谁都不知她是啥儿时候从哪儿掏钱买了的,这时正躲墙角里吃,吃着还不停地用她那依然水灵的大眼扭回头来瞅瞅她的外婆、盲姐和儒妹。日头还如原样火烈烈地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除了原先的浑臭味,眼下多了许多馍香和因了慌张洒在地上的水润气。没有吃完的,还在那儿嚼着他的馍,喝着他的水,可比起其原先,那吃声、喝声却是小到了不能再小了,像生怕被人听到样,像一群老鼠、雀子在偷着样。没有从那窗口买到馍、水的,在厅堂里苦哀哀地望着茅枝婆,像望着她就立马会有吃的和喝的,都一满脸的灰huáng的后悔,如错失了活着的机口样,像立马要饿死、渴死样,个个都软绵绵地瘫坐在墙根儿下,看一会茅枝婆,看一会窗口上圆全人的脸,把头钩了下去了。
事qíng是从这儿又一冷猛地变化了,窗里的那几张圆全人的脸上,都挂着赖赖的笑。从那些脸边透过来的日光是炽白金huáng的,刺着受活人的眼。那日头悬在圆全人的头顶上,他们也都是了满头满脸的白汗儿,都把布衫、褂子脱下了,每个人大luǒ的肩膀都红亮堂堂如涂抹了黑红的油。他们的组领司机是还依旧站在中央的一把梯子上,把脸闪在中间的窗口上,依旧在声大气粗、又不慌不忙地对着里边说:
“我知道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了好多的钱。出演一场每个人都有一把、两把椅子钱,这半年不知道你们挣了多少哩。别人偷走的也不过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哩,眼下我对你们实说了吧,你们就是给我十万、八万块钱我也不再要了呢,我就守在这儿卖馍卖水哩。水又涨价了,三百块钱一碗水。馍也涨价了,一千块钱一个馍。想吃了还有咸菜哩。咸菜便宜呢。只要二百块钱就够了。”
又说道:
“要还是不要吧,要了就是这个价,不要等到明儿怕还要涨价哩。”
再望了茅枝婆一眼说:“我是外面圆全人的领头儿,你是里边残缺人的领头儿。我知道你经了许多世事哩,过的桥比我走了的路还长几百里,这时候你可千万别糊涂,别在屋里受了罪,到末了钱还没落下。”
盯住茅枝婆的脸:
“就这价,馍和水你们还要不要?”
又盯住茅枝婆的眼:“要还是不要呀?对不起你了茅枝婆,不要这馍我又涨价了,一个蒸馍一千二百块,水也涨价了,一碗水五百块钱啦,一袋儿咸菜三百块钱啦,就是这价钱,要饿死你们就不买。想想吧,我下去歇晌③啦,想通了让他们喊叫我。”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chūn到来了(7)
厅堂又回到了其原先的死静了。没喝完水、汤的,压着嗓儿几口就喝咽下去了,只有空碗放在脚边上;没吃完蒸馍、烙馍的,不知是把馍都吃了,还是藏了起来了。总之呢,受活人又一老彻地安静下来了。窗口那儿恢复了原样了。那组领抢劫的司机,他说完了涨价的话,最后对着受活人,在窗口笑了笑,让他的人都从窗前下去说:“喂,茅枝婆,你劝劝受活人,要买早些买,再不买过一会惹我生气了,我还要打着滚儿、翻着番儿涨价呢。”
然后哦,他就从那窗口消失了。
厅堂里呢,就又彻底地落陷到原先墓样的静寂里了。受活人,就陆陆续续地,都又从厅堂回到他们睡的耳房里边了。到耳房都躺着或坐着,像在等着死一样,或等着门外的圆全人会一冷猛地把门打开来,让他们活着出去还都带着他们身上的钱。
猴跳儿没有回到耳房里去。他看见老拐子从水晶棺旁离开时,又弯腰在水晶棺下摸了摸,不知是从那摸走了啥,还是又往那儿放了啥。猴跳儿他决计儿也要去那水晶棺材下边摸一摸,就先自去茅厕立站一会儿,像尿了一泡尿,待从茅厕出来后,看厅堂里空无一人了,都到耳房里自个的铺上躺着、坐着了,连茅枝婆也一手拦着盲桐花,一手拦着四蛾子,三个人坐在铺头上,自个儿把头仰在墙上闭着眼。
安静哩,死静哩,连屋里飞着的尘灰的响声都能听到呢。
这时候,断腿猴就从茅厕走出来,去那水晶棺材靠里的下脸那儿贼偷着摸了摸。水晶棺材是摆在大理石的台上的,台上有两根石杠儿抬着水晶棺,棺材下除了落着一层儿灰,别的并没啥儿呢。不消说,老拐子的钱原来是放在棺下的,可一刚儿,他把那钱全都摸走了,只把尘灰儿留下了。断腿猴有些扫兴着,有些恨自个儿一刚儿往这看得太多了,准是被老拐子发现了。
他把手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将一手灰抹在水晶棺材上,心冷着,却又死不了心,就瞅瞅各个耳房屋门口,又趴在脚地上往棺材底下看。这一看,他不光看见灰地上有三处老拐子放过钱包的长方印痕儿,都在大理石台上那担着水晶棺的石杠儿旁,还看见水晶棺下的台面正中间,有半本书大的一个黑dòng儿,像铺那水晶棺下席似的台地时,那儿忘铺了一小块儿大理石。
他狠着劲儿趴在脚地上,把手伸到了那半本书似的黑dòng里。不知晓他自个在那黑dòng摸到了哪,按了啥儿呢,忽然地,忽然他脚下踩着的两块大理石,竟沉缓缓地往地下沉去了,相跟着,不等他灵醒生发了啥儿事,那两块一尺见方的大理石,沉下去了几寸深,又往两侧沉缓缓地挪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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