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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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连三接四地摸黑往着省城儿赶。一路上,司机说他踩踏着油门的脚脖肿了呢,累的哟,说车轮把路面的月光都挤bī哆嗦了,把一路两岸树上的夜麻雀都赶得四散飞去了。也就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楼如林子的省会里。

  回到县上后,柳书记想起来都想自己给自己跪下磕个头,烧炷香,为自己落下几滴泪。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哩,有八十一万百姓见了就想跪下磕头的人,一早儿,竟连碗豆腐脑儿都不敢喝,怕在街上耽搁了工夫哩。一早儿,就空dàng着肚子径直朝省政府的办公大院里跑。说了qíng,登了记,进了省政府那褐色大理石的院落门,到那十几层的楼下边,又取出县长证,让门卫和省长的秘书搭连上,末了呢,省长让他在楼下稍等一会儿。这稍等一会儿,竟让他等了老半天,等的时光竟比双槐县的街道长十倍。好不易熬到临午时,有一个电话从楼上打下来,让他到了六楼上,他没想到省长前后只和他说了半根筷子长的话,用的时光至多是一滴水从房檐落到脚地上。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3)

  省长说:“你坐吧。”

  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儿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凑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回去准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jiāo给下一班的人。”

  连夜儿赶到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fèngchuī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dàngdàng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只昨夜儿在地委牛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得心慌没神儿,似乎想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chūn时的柳枝呢,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管着一方八十一万的人口呢,有八十一万人,见了他都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叩礼呢,他当然不能瘫在省长的办公室。外面的日头,huáng烂烂的悬在楼顶上,光亮贴在省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眼如忽然老花了,头也有些晕,柳县长看着省长,像两年前他自个为了啥事去了双槐县的监狱时,那些犯人们望着他就如他眼下望着省长样。他积极儿想要坐下来。屁股后就是沙发哩,可省长说你坐吧时候他没坐,现在省长说了你走吧,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还渴得很,很想去哪弄一滴水湿湿gān裂裂的嗓眼儿。省长的身后是从山里特意运来的林地里的矿物自然水,塑料儿桶,桶口下有一个红把、绿把儿,红把儿一扭是热开水,绿把儿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凉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自然水。省长也看见他瞟那水了。可省长不仅没有给他倒水让他润润火喉咙,且还把放在大办公桌上的一个黑皮公文包儿夹在胳膊弯里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还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长的办公室。这是他平生儿第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不消说,也是平生儿最后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打心里说,他不能不用力看看省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他想的那么大,没有他想的那么堂皇哩,一笼统的三间房子里,摆一张大桌子,一把皮椅子,一排大书架,还有十几盆的花和他屁股后的一排皮沙发。再还有,就是那大桌子上有三四部电话机。别的啥儿柳县长就看得不大清楚了,记得不太明白了。当然哟,省长的脸和身子他还是看得明白,记得清晰哩,就像记得列宁纪念堂里那列宁水晶棺材的尺寸样,一分一毫的都不差。那张脸是暗黑里泛着深红的,像长年被人参汤浸了一样发着光,团儿状,窄额门,白头发,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隔了年,过了月,一种香味正浓的好苹果。好苹果,却因隔年过月满是松皮纹路了;虽隔年过月,却因着品相的好,也还散发着苹果的香味儿。他穿的是一件淡白淡huáng的绒毛衣,套了一件质地好极的灰色夹克衫,披了一件yīn月色的呢大衣,脚上是圆头黑皮鞋,裤子是深蓝色的啥子料儿裤。说起来,他的穿戴并没啥儿新奇的处地儿,和大街上有些身份的老人一样呢。整个人都常凡得没啥儿说。可那惟一不同的,就是他说话语气哩,和和平平中却含了冷凛凛的寒。他是省长哟,能把天塌地陷的事说得如日常刮风下雨样,没啥儿惊惊怪怪的,可那风那雨,却是能让房倒屋塌,大树儿连根拔起呢。翻过来,他还能把令人寒凉的事说得如一炉火样儿暖。其实呢,那一炉炭火里却埋着一块终年累月烤不化的清冰呢。

  真是这样哟,省长说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儿飘在地上了,说地陷了的事就如一粒芝麻落在一个牛脚窝儿了。那时候,柳县长并没有想到省长说话的工夫胜着海深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赶路,又等这么老半天,就是我天错地错,你也不能只给说这么几句话,你也该让我跟你说上几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可是哟,省长夹着他的黑皮包儿要走了,柳县长只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退着出来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半筷子长的工夫儿,至多是从房檐下落几滴水的工夫儿,未及从脑的空茫茫里抓住一丝啥,柳县长就退着从省长的屋里软腿软脚出来了,直到这当儿,他才一冷猛地灵醒到,省长见过了他,他也已经算是见过省长了,可省长几句话,把要说的全都说过了,就把他一老辈的努力像扔一兜粪样从山上扔到崖下了,从火热热的夏时甩到酷冷冷的寒冬了,把他一老辈的努力都如将一把儿柳絮杨花般送到了风口上,一转眼,就都随风去了呢,没着没落了,不知要散落到了哪里呢。可是他,柳县长,和省长见过了,从省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却还未及给省长说上一句呢。

  柳县长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热发烧。要在双槐县,秘书和县医院得把最好的药送到chuáng头上,可在省会这一处地儿,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三天,吃感冒药像吃炒豆儿,一把又一把,以为不会退烧了,会咳嗽不止转成肺叶上的病,可待县里派去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从京城被省委的gān部领回来,直到省长也用几滴水工夫见了这一班人马后,他的感冒就一冷猛的好些了,烧也退去了,像他发冷发烧就是为了睡着等那一班人马们,等他们回来给他说那么几句话。

  “省长说啥啦?”

  “省长没说啥。省长说就是想见见我们哩,看我们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说需要了他可以让省神经病院为双槐县设上一个专科呢。”

  “设啥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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