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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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柳县长成全了我们俩……”

  “成全了我们吧,不成全我和他一块跪死在你面前。”

  “说说咋个成全法。”

  “让我俩结婚吧,要在双槐丢了你的脸,你把我俩的工作调到天南地北都行哩。”

  “柳县长,我们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哩。我跟着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秘书啦,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心里想要啥儿哩。你成全了我们俩,我会让全县城的人都给你跪下磕头呢。我知道列宁遗体买不回来啦,买不回来我也会让全县城的人给你跪下磕头哩,让全县人民见了你就给你跪下磕头哩。不信了你试试,我明儿天就让大街上无论谁见你都跪下给你磕个头。让新城、老城的人都在正堂屋里挂着你的画像行不行。”

  “哼……你以为你是神仙是不是?对你说,老天爷都没这个能耐啦。”

  “柳县长,我说到做到哩。”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哩。”

  ……

  “你半年没有回家了,我想……再陪你一夜说说话。”

  “不用说,这家里的东西想要啥了你全都拿去吧。”

  “我啥都不要哩,我只把我爹的像带走就行啦。”

  “带走吧,想要啥你就带走吧。”

  “那我们就走啦。”

  “走吧,快点走掉吧。再别让我看见你们俩。”

  “谢你了,柳县长……我知恩必报哩,我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呢。我明儿天就让全县人民跪下给你磕头哩,让各家各户把你当成神敬哩。”

  第十三卷 果实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1)

  柳县长受活的泪水终于流在脚地了。

  意外的是,来日间柳县长一出门,竟真的是满世界人都给他跪下磕头呢。

  睡醒那当儿,已是日过平南时候了,晌午饭都过了一绳工夫呢。柳县长没想到,几天间生发了这么多塌天陷地的事,可他昨夜儿竟会倒在chuáng上睡得沉死哩,连地委牛书记来的几个电话都没把他吵醒哩。

  累了哟,他要好好睡一觉。就好端端地舒睡了一觉儿。

  “在家你咋不接电话哩?”

  “对不住哦,牛书记,我太瞌睡啦。”

  “省长来了电话啦,没说别的啥,就说要地委三天内把新的书记、县长派到双槐县。”

  放下电话时,柳县长的脑子里雾茫茫的一片儿白。牛书记问你们是不是把购买列宁遗体的文件啥儿都寄到俄罗斯的那边了?柳县长说,哪能不寄哩,购买列宁遗体这天大的生意,哪能不寄呢。不过也就寄了两份购买列宁遗体的意向儿书,和补充说明的材料啥儿的。说俄罗斯国毕竟不是和咱是在一块处地儿,堆堆框框的事,不能对脸儿谈,只能先寄意向书。牛书记大声地吼着说,该死啊——人家派人把那意向书和人家的抗议书一并送到京城了,省里的领导肚子都给气炸啦。肠子都气得流了出来了。

  柳县长知道他在双槐的县长兼书记,到这儿就像一条路走到了崖下样,再也没路可走了。他说我咋办?牛书记说我给你找了一个适合你的去处儿,说地区刚建了一个古墓博物馆,把历朝历代埋在九都的皇亲国戚和大臣的古墓都迁到一块供游人参览哩,单位是正科级,你就来当这古墓博物馆的馆长吧。说完后,他还要向牛书记说啥儿,牛书记却吧嗒一下把电话挂断了。事qíng是终于到了这样一步儿,三言两语就把他降职了,至于将来给他啥处分,牛书记说待到了下一步,看省里的心意吧。降了也就降了呢,当真给个处分也没啥了不得,而顶顶重要的,是他还要说啥儿,牛书记像躲着病瘟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呢。挂电话的响声冰冷冷像一刀砍断了一段冰,砍断了,也砍得哗哗哩哩碎了呢。柳县长木呆呆地坐在chuáng边上,好长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没穿衣裳,把电话像扔笤帚样扔在桌子上,穿上他的鸭毛儿袄,柳县长的脑子里除了古墓博物馆那几个尸骨、棺材样的字,就只剩下雾茫茫的一片茫白了。坐在chuáng沿上,望着空dàngdàng了的屋子里,他心里竟变得没了啥儿荒凄凄的悲,也没啥儿老木石头样的闷,就是觉得事qíng都和假的样,都和他还没有睡醒来,这一堆儿变故是一老彻地生发在梦里样。他想用手掐掐大腿、手背或哪儿,有疼了就明证了事qíng都是真的哩;不疼了,就明证都是假的呢。可抬起右手时,他又生怕掐出疼,害怕明证了堆堆框框、陷天塌地的事,都果真是真的。于是把右手重又放下了,就那么坐在chuáng上木呆了好一会,慢儿慢儿地觉到了脑子里有啥在流动了,像一股风把脑里的雾chuī得流了动了一模样,他用力想抓住啥儿看看脑里流动的是啥儿,就把两眼盯在对面墙上可劲儿想,便觉得好像是答应过受活退社的事,还没有在县里上会研究呢。想起受活退社的事,柳县长怔了怔,他那雾雾的脑子里,便慢缓缓地被风chuī开了一条亮fèng儿,有了fèng,续下来就如同门开了,有一道亮光在他的脑里冷丁儿闪得明亮耀眼了。

  柳县长从屋里出来了。

  他要立马开一个县委的常委会,趁新的县长、书记还没来,再最后召开一个常委会。

  可刚从楼上走下来,那满城、满世界人向他鞠躬、磕头的事qíng就噼里啪啦生发了。先是看见每天在家属院里清扫垃圾的老汉朝他笑着走过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那院里清垃圾少说有了十几年。他一脸都是面默默的笑,如从那垃圾里捡了金啦银啦样,到柳县长面前没说话,先就弯腰鞠了一个躬,待迈起他那树枝般的腰杆时,才用他掉牙透风的嘴儿说:“谢谢你,柳县长,人家说到年底我每月扫垃圾都有一千、几千的工资哩。”

  说完他就提着他的垃圾筐儿朝一个垃圾箱边走去了,弄得柳县长一时不知生发了啥事儿。可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那守门的老汉是正在洗着锅碗的,他一扭身见了柳县长,丢下碗盆儿,甩着手上的水,出门就给柳县长把腰弯下了:“柳县长,我本该给你磕头哩,可我年纪大了就不磕了吧。”他说:“真没想到哦,我无儿无女一辈子,正好年底歇下来,你就把县上的敬老院给建成啦,说过了六十岁的老人们,每人在敬老院都有一套儿房,还有两倍着工资的休老金。”话说完,他屋里坐在煤火上的水壶烧开了,响叫了,他就一老慌张地回到屋里了。

  接着,柳县长就到了大街上。想不到街上那些守着冬天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越冬苹果的,无论着男女和老少,谁见了他都是一脸虔诚诚的笑,一脸恭敬敬的谢,都要朝他点个头,说:“柳县长,谢你啦,托你的福,双槐县有了好运啦,日后我就不用大冬天还在这儿卖这瓜子啦。”或者说:“谢谢你,柳县长,真没想到我卖了半辈子苹果,到老了每月在家歇着会有吃有喝哩。”

  再或者,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媳妇她从路边怯怯地过来了,她是从乡下到城里来卖她做的虎头儿孩娃靴子的,躲在一个朝阳避风的墙角处,这当儿,她怯怯地挤过来,到了人前,便猛地给柳县长跪下磕了一个头,脸上挂着含了笑的泪。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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