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娃儿连书都不想读了咋办呀?”
事qíng是真真实实哩,人也是生生动动在他的眼前晃动哩。日光中,有人们挤着唤着的汗味儿,有冬日暖阳里晒热踩烫的尘味儿,有乡下人戴了几年不洗的帽子里的油腻味,也还有城里人穿了新袄、围了新巾的棉香味。柳县长在这人群中被你簇我拥着,拉着这个人的手,回答着那个人的问,那真真实实的受活如穿衣少了冷、衣裳多了暖、身上流血了是会疼的一样真切呢。人们一股儿、一股儿地拥来朝柳县长磕着头,鞠着躬,说着谢话儿,这一股退了去,那一股又拥了来。日头在头顶金光闪闪哩,暖气儿在街上流来dàng去哩,人头像瓜田样密密匝匝呢。男人们有戴棉帽的,有戴单帽的,还有一冬都光着头儿的。无论咋样儿,那也都是黑色、蓝色和花白的头发色。然而哦,女人们就大不一样了。她们多是围了围巾儿。城里人多都围着毛线织的长围巾,红huáng绿蓝色,据着她们的年龄和偏兴①,各自选了她的喜色儿。天冷了那围巾就围在她的头上了,天暖了围巾就围在她的脖子上,或挂搭在她的肩脖上,成了饰装儿。乡下庄子里的女人们,年轻的也追着城里的偏兴儿,围了针织的长围巾,可多半儿却还都是偏兴方围巾,多是在便宜的处地买的贱货儿。虽是贱价儿货,可那颜色却是一色儿大红大绿呢。这样呢,那满街就都是各种艳色的起落了。磕头也好呢,鞠躬也罢呢,一世界就都舞动着花花绿绿的颜色了。
一世界都是对柳县长的问好了。
一世界都是拥来挤去的人流了。
第十三卷 果实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3)
柳县长是打心底里体味到了一种喜兴了。他原想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列宁纪念堂落成或列宁遗体运回来安放的仪式上才有可能出现哩,再或者,是在县里富得钱像树叶一样了,各村落庄子果真不再种地了,吃啥发啥,需啥有啥,百姓们依着需儿到公家要啥拿啥时,也才会开始出现的,可眼下,这qíng景却一冷猛地出现了。他看见有许多的乡下人,手里拿了为过年准备的红纸、鞭pào、老灶爷的像。看见许多老灶爷的像上还卷了另外一张油光纸的像。他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他们在街上买的他柳县长的标准像,二尺宽,三尺长,像纸的边上有一层红亮的光。他已经留心到了那标准像的红边了,料断了那就是他的挂像了,就试着问了人家说,今年红纸、鞭pào贵不贵?人家说不贵哩,有卖你像的处地儿的红纸、鞭pào都比别的处地儿便宜一半哩。
他说,买我的像挂着不好哩,还不如买一张老寿星或者钟馗挂在家里呢。
人家说,老寿星和钟馗在家挂了几辈啦,可钟馗和老寿星谁也没有让俺看到好日子,只有你柳县长让俺看到好日子立马就要来了呢。
他的心里便有从骨fèng里生出的暖洋洋的受活在心里漾dàng了。便有些感谢秘书的安排了。便觉得有再多塌天陷地、伤qíng哀心的事轰轰隆隆生发着,有这一刻千万百姓鞠躬、磕头的仪式也就够了呢。也该知足了。也都值了呢。他脸上漫溢了一层红烂烂的光,慢慢从人群里朝着街道前边走过去,快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前时,觉得这段路儿是那样短。后悔自己走路快了呢。后悔当初该把这路修上十里八里的长,就像京城的长安街。不过哦,好在他看见县委、政府门前那不是广场却开开阔阔的路口上,麻密密地站了无数的百姓们,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卷用红线缠了的他的标准像,像每个人的手里都小心地拿着一捆儿敬神的香。他们像在那集会儿等着他的到来样,都是仰着脖,踮着脚,把目光热热地搁到他的身子上,像等着他的到来等了一百年、上千年,就终于等到他来了,都一脸的感激和受活,一脸的幸福和快活,待他到了近前了,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口时,那人群最前的几十个城里和乡下五十多岁往上的老人们,冷猛地一块儿在路的中央朝他跪下了,一块儿有着口令样朝他磕头了,且嘴里都齐声儿大唤着同样的几句话:“柳县长好——谢谢柳县长给我们造的天福哩——”
“愿柳县长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啊!”
“柳县长——我们双槐的百姓都磕下谢您啦——”
是大声说着哩,也是齐声儿大唤大叫哩。猛然间,那一阔处地上,成百上千的百姓就都如受了召唤样,在那三几声的叫唤后,都一片一片齐刷刷的跪下向他磕头了,黑黑鸦鸦、花花绿绿的人头像一片啥儿庄稼样,在风中钩下了头,直起了头,又再次钩下了头。一个世界都在这钩头下磕时静默下来了,静得人的呼吸声比风声还要大。大多哩,庄严呢,庄严得和老时候神与皇上到了双槐县,立站到了双槐成千上万的百姓面前样。天白哩,日灿呢,云在半天走动的声响都入了人耳里。就在这时候,这当儿,柳县长听见一片额门磕在黑油路脸上的响声儿,像一支木槌一并落在一面大鼓上,冬一声、冬一声,他的泪就止不住从眼眶流了出来了。
他想立马过去把最前的几个老人扶起来,可他又想让他们磕够三个响头儿,了却了他们的一桩谢愿呢。他知晓人们无论啥事磕头都是要磕够三个的,磕够了也才够着一个礼节哩。就在这犹豫的当儿间,在成百上千的百姓为他磕头时,柳县长从那一片弯下腰的人头、人背上,看见县委、县政府所有的gān部都立在县委、县政府的大门里。还有负责着去买列宁遗体空手回来的副县长,还有跟了柳县长好几年,昨夜儿将柳县长的媳妇领回到自个家里的他的石秘书。
所有gān部的脸上都是一脸gān巴巴的茫然哩,只有秘书的脸上是一脸面的润润的明白、微笑呢。
柳县长擦了一把眼上的泪,朝县里的gān部那边走过去。
“开会吧,”他轻儿轻地对着秘书说,也像对着一脸迷惑的县委的副书记们jiāo代说,“让常委们都到会议室,马上开一个常委会。”
说完了,柳县长又把头扭到大街上千千百百的百姓这边了。他看见这跪着一片的双槐人,磕完了三个头,竟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原地跪在那儿哩,像老远的年间里,皇上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不敢平身起来样。一边下跪着,却又一边都把头朝着身后扭过去,像伸着脖子瞭望啥儿呢。柳县长从县gān这儿又往门边挪一步。他站到了门口一米高的花池上,因了冬天的缘故哩,那花池里没有花,里边的土都被爬上去的孩娃踩得平实着。立在花池沿,柳县长顺着百姓的人头往前看,他看见这成百上千的人群后,是从县城邻近村落拥进来的百百千千的农民们,他们手里也都如拿了一捆香样拿着柳县长的一卷标准像,因为人太多,近不了柳县长的身边了,他们就都一个挨着一个在大街的那头上跪将下来了。像跪在世界的那头一模样。
柳县长知晓前边的百姓之所以跪着不起来,是怕挡了后边来了的人们瞭望不见他,于是就都那么久久地跪着不起来,让后边来迟的百姓能老远看见一眼柳县长,看了一眼后,再在他们身后跪下来,磕那三个恩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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