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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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放心吧,我们的日子准比你们受活过得好。”

  问:“你们说的那个处地儿到底在哪呀?”

  说:“就在耙耧山的那头儿,翻过一座叫做魂魄山的山,在魂魄山的那一边。”

  边问着,边说着,也就叽叽咕、叽叽咕地拉着车,挑着担,别了受活人和受活庄,往耙耧更深的处地儿走去了。像漫散的队伍从梁上开了过去了。受活人立在梁道上,一直望着那从外面圆全人的世界上,集了起来的上百的瞎瘸聋哑的残人们,待他们的身影、物影散消了,才丢了啥儿样,失落落地开始从一岔路往受活庄里拐去了。路过花嫂坡③那一处地儿时,望着那满坡脸的沃土地,不种庄稼却长了满坡脸的车轮子jú、月白糙、绿旺夏儿花,庄人们说:

  “退社了,还种这样的散地⑤呀?”

  说,“当然是种散地呀,要过散日子⑦,咋能不种散地呀。”

  有人问:“散日子里龙节⑨、凤节紒紜矠、老人节紒紞矠咋回事?”

  就有人说:“别问我。茅枝婆不在了,谁年龄大你去问谁呀。”

  有人问:“那受活歌紒紡矠样的唱法呀?”

  有人说:“茅枝婆殉死了,怕就没人记得词儿了。”

  又有人问:“没有了茅枝婆,谁当庄里的主事呀。”

  又有人说:“谁也不管谁了呢,要啥主事啊。”

  便就瘸着、拐着、盲摸着回到受活了。到了庄落里,鼓了孕肚子的槐花就一脸异惊地在庄口等着了受活人。她看见庄人们葬了外婆走回来,便老远迎去大声地对着庄人们唤:

  “对你们说——柳县长出了车祸啦——双腿残掉啦,也不当县长啦——他到了咱受活落户呢。眼下正在庄里的庙房里。他说他以后就住在庙房啦。”

  受活人就都惊异地立在庄口不动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在人群立着像惊落在脚地上的鸟,她们的娘——jú梅在她们的身后惊下一脸血白,谁在她脸上打了、亲了一模样。

  另旁的受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着,只有猴跳儿的脸上挂了一层喜色儿。

  这样儿,柳县长就在受活落户住了下来了,成了受活的一个残人了。

  槐花呢,半年后她就果真生了呢。竟又生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儿。

  虽是一个女娃,好在也是一代人。以后的事qíng呢,也就是以后的事qíng了。

  第十五卷 种子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1)

  ①殉:即死,但其中含有对死者一定的敬意,这是耙耧山脉对生前受人敬重者死去的一种敬称。

  ③花嫂坡:花嫂坡是受活的一处地名,而花嫂则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的名。受活人是都知道花嫂和花嫂坡故事。说事qíng是在前四个甲子前庚子鼠年里,距今有二百四十多年,那年花嫂十七岁,因为父母一聋一哑,生了她,虽耳聪口甜,却是腿上有些微不便。虽然她腿上有些不便,人却出落得秀灵丽质,皮肤白得如晴天云絮,透出的红润和水荷的粉淡样;父母在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距受活不远的山坡上,几间糙屋,一口水井,有牛有羊,有jī有鸭,坡上的地也沃得cha下筷子能生芽。日子是就这么安安适适、悠悠闲闲地过,到了花嫂十七岁,她人已经漂亮得少有少见。就在这一年,时候正在清朝盛世之期,国泰民安,有一个从西安那里穿过伏牛山到双槐县里做县任的年轻人,嫌了路途遥远,他就寻着捷道穿过耙耧山脉去往伏牛山那边的双槐县,到了受活这儿时,口gān要喝水,到花嫂家里讨了一碗水,她就碰到花嫂了。而且在花嫂家门前端着碗一看,远处,花嫂的父母种的庄稼旺好得了不得;山坡上的小麦,齐齐整整的穗子昂在半空里,只把当年的小麦收回家,怕最少也能吃三年;近处呢,房檐下挂的几年前的玉蜀黍穗,一吊挨着一吊,十年歉收也吃不完;房前屋后,种了菜,种了花,种了向日葵,正在花开的季节里,长命的红迎chūn,绿旺夏,车轮jú、白山荷、月白糙、yīn天亮、日照红,还有野生的紫藤萝,荆子糙,趴在房墙上的攀墙虎,到处都是花红和柳绿,到处都是糙木与芳香。就在这样的风光里,去上任的七品知府就决定不再去双槐做他的县官了,要在受活三五几里处娶了花嫂安家为业了。

  当然,花嫂全家是决然不同意花嫂不出嫁,反娶一个县长入门做婿的。说我们都是庄稼人,哪能娶一个县官呀。

  知府就把他去上任的御书和御印及一路为进求功名背的书籍,一下子取出来从梁上扔到了沟底去。

  花嫂的父母说,“我们一家都是残人,哪能娶一个圆全健康的人来做女婿”。

  知府就到花嫂家灶房里,以为他是去放那喝水的碗,谁知他到灶房抓起菜刀,就把他的左手从手腕那儿砍掉了,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残疾人了。

  花嫂就不得不嫁给这个知府了。

  知府就不当他的知府,到花嫂坡这儿娶了花嫂做了婿。花嫂的爹娘就开始教这个自幼读书的年轻人独手学种地;如何地单手用锄,如何地单手使,如何地用一只手拿镰割麦和扬场。花嫂就教他种菜和种花。他们天堂般的日子就在这儿开始了,到花嫂的爹娘下世后,知府已经能种谷子能播豆,能点蜀黍能耩麦,扬场选种都是一把好手。就这么,坡面上夏天总是晒的麦子铺天盖地,秋天总是玉蜀黍穗儿和棒槌一般。棉花地里,到了棉白时,如了云从天上落下样,油菜地到了仲chūn时,huáng灿烂烂,如了日光被水浸着落下来。一年四季,蔬菜时鲜,花糙时鲜,jī、鸭从早到晚都在田头地脑吃饱了肚子咕咕嘎嘎叫。因为花嫂她不仅长了一副绝伦的脸,且自幼还偏爱在房前屋后种花栽糙的事,偏爱移栽一些山脉上的迎chūn花、野轮jú和月白糙,使chūn时这面坡上到处都有迎chūn的香,夏时日夜都有日照红和月白糙的红绿味,秋时又到处都是野jú花和瓜棚豆架的味,就是到了寒冬里,她还可以让一种野荆绿在避风的房檐下,让山梅开在崖头上,让她自己育植的月白糙在chuáng头的暖味和日照中,开出淡淡如车轮jú样的小红花,让在日光下总是蔫头耷脑,在yīn天里才有绿旺盛茂的yīn天糙在酷冷的冬天开出月季、芍药那样大艳大艳的紫花朵。这样,这儿就四季如chūn,四季都有了花香。一年间的chūn夏秋冬里,你从四面八方朝着耙耧深处走,离花嫂坡这儿很远、很远你就感着chūn天的气味了。

  这是一块上好的去处,是一块天堂之地。

  白日里,县长在种地劳作,花嫂她或是织fèng或是剪剪裁裁。一个忙在田里,一个忙在家门口,总是不远不近地在一问一答。

  问,你咋把你的手说砍就给砍了?

  说,不残了你会嫁我吗?

  说,不会呢。

  说,就是嘛。

  有时候,他锄地、刨地离房屋太远时,彼此说话听不见,她就把那柳木纺车搬到他的地头上,他种他的地,她纺她的白棉花,或在田头上纳着鞋儿fèng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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