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丁一之旅_史铁生【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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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时候他通常会困倦,哈欠连天,然后昏昏睡去。此其自救方式之一种。不说,睡觉,忘记,只当啥也没发生,此乃“包装”一径化险为夷的普遍对策。不过也好,这样我的自由时光就来了。梦啊,多么令人神往!——在丁一以及丁一一带旅行,务必要有这样一处大本营,以利休养生息。好比是躲避战乱的桃花源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又好比此地一句极为粗俗的歇后语:挨cao打呼噜——假装不知道。

  可我万没料到,yù梦之时也是最易遭受攻击之际,丁一那厮竟利用这自由时光反唇相讥:这光是我的错吗?你gān吗不当众揭穿我呢?面子都是我挣的,你跟着沾光,事后别人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来指责我!你说什么,有一天我会把你也搭上?你这不也是怕丢人吗?你这算不算是虚荣?哥们儿,先都想想自个儿得啦!是呀是呀,这一回轮到我理屈词穷。

  我们昏昏然默坐无语。

  月上中天。

  旋即星光灿烂。

  最后我说:睡吧睡吧,可怜的人。

  我期待万籁俱寂。我期待梦中平安。梦,或可把我带回到生命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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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此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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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偏此夜无梦。

  此夜睡得警警醒醒,睡得乱七八糟。前半夜起风了我也知道,后半夜下雨了我也记得。隔壁的小两口唇枪舌剑吵闹了一宿,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明白,单不知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吵?为什么结婚?以及为什么还不离?

  天快亮时来了个劝架的,一个老太婆。老太婆一进门就嚷:“gān吗gān吗呀这是?说了归齐你们到底这是想怎么着呀?什么爱不爱、qíng不qíng的!你叔我们压根儿就没说过这俩字儿,我还不是给他生了三男二女?搭伙过日子呗,吵什么吵!”

  老太婆的话有如催眠曲,此后我睡得安稳安稳,昏天黑地一丝梦也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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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人间真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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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一”废“二”更名之后,丁一曾一度心平气定,自觉已是弃凡脱俗,跻身高雅。尤其无论什么名单名录,但具斯名,必赫然榜首——虽说是占着姓氏笔画的便宜,但毕竟鲜明夺目,令此丁沾沾自喜。然而这份舒心与惬意并不持久,很快他就发现了名不掩实,其卑微之出身仍难免被人牢记,心中郁闷遂渐渐依旧。

  如今回想,最是有几件事让他耿耿于怀。第一件是在“文革”之初,我记得,那时的空气中和阳光里,忽然飞扬起一句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照理说,这口号非但不能对丁一构成威胁,反当助其光荣殊显——丁家祖上虽是地主,但随时代巨变,家道中衰,眼见着衣食无计,丁父自知“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便去速成了一套做饭的手艺,正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吧,厨师也算工人!那丁因而有了一份响当当、大可以去做革命中坚的资本。故而一天,当一个最为傲慢的革命组织宣告成立时,他便以十倍的自信跑去加入。然而现实总是要复杂得多。

  丁一到时,只见某教室门前人群踊跃,几位天然领袖端坐于讲台中央,正一一审查加入者的资格:

  张三?——到!出身?——革gān!——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李四?——到!出身?——革军!——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

  几位天然领袖之外,还有个漂亮女生站立一旁,专门负责发放袖标。袖标依质地与宽窄之不同,红艳艳地分摞桌前。丁一的眼睛又直了,当然不是看那袖标,当然是看袖标后面的那个女生。

  她姓秦,秦峨。丁一悄声跟我说,“山”字边加一个“我”的那个峨,刚改的,以前是“女”字旁的那个。行了嘿!我说他:又琢磨什么呢?你说是“山”加“我”的好呢?还是“女”加“我”的好?当然是“女”加你好呗!对对,我看也是。

  这小子倒老实,痴痴迷迷的连嘲笑都听不出来了。

  喂喂,你看!怎么那些袖标有的是绸子的,有的是缎子的,有的是布的呢?怎么宽窄也不一样?

  那厮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目光直勾勾的再也躲不开秦娥了。

  王五?——到!出身?——高gān!——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孙六?——到!出身?——烈士!——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周七?——到!出身?——革军!——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赵二?——到!出身?——革gān!——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

  “丁一?丁一!”

  “哎哎,到!”

  “出身?”

  “什么?什么出身?”

  “废话,问你呢!”

  “噢噢,工……工人!”

  “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那丁心如跑马,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此时急慌慌上前几步,从秦娥手上接过一条袖标。平生头一回碰到她的手哇,那厮不免周身一抖,涌动起一股暖流。

  秦娥其时一身洗白的旧军装,束腰耸胸,短发齐耳,尤见其丽质非凡。

  头一次接触就这么稍纵即逝,那丁怏怏然走出人群。走了很远才发现:咦,咋回事,这袖标怎比别人的窄呢?别人的五寸、六寸、七寸,怎么我的只有四寸?别人的有缎子的,有绸子的,怎么丁一的却只一条红布?丁一想回去问问秦娥,却又不敢,犹豫之间已从众人的议论中听出缘由:袖标的宽窄与质地,盖据父母之级别的高低而不同!

  丁一呆愣片刻,思绪一下子跳到《西游记》的末尾:师父、师兄都已成佛,凭甚俺老猪只得个罗汉位?但见佛祖威然,八戒只好喏喏。——唉唉,佛界尚且如此等级兮兮,丁一想想,也只有“正确对待”吧,遂将满腹狐疑同那四寸宽的红布一齐藏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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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人间真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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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丁一虽对“红绸”“红缎”心存羡慕,却并不怎么喜欢那帮“红绸”“红缎”的所有者——秦娥除外,故而心绪还算坦定。

  丁一与之要好的,是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年龄相近的朋友。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好友,出身不红也不算太黑,除去“臭老九”就是“反动学术权威”,连四寸的袖标都不能有。他们虽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却常对那帮“红绸”“红缎”流露着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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